老師,你告訴我,我的小孩不是同性戀

對自己性傾向認同感到困惑的孩子,第一個想瞞的往往是他們最熟稔的親人。其實性別平等教育的路,大人與孩子都需要協助與支持。

某次演講後,一位媽媽過來找我,問了一個我到現在都覺得揪心的問題。

媽媽先試探性地問我,對於國中孩子網路交友的看法如何,然後話鋒轉向她發現兒子會上同志網站,當她質問孩子,他卻表示自己不是同志,只是好奇看看。我告訴她:「孩子會需要進入同志網站,表示他可能遭遇了一些困惑,但日常生活中卻找不到討論的對象,若希望孩子願意跟我們討論,大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可能是表現出對這個議題的友善及樂意溝通。」

此時,媽媽鬆口承認:「老師,其實我告訴你,我還同時發現他跟家教有不正常的關係。」我問:「不正常的關係是什麼呢?」媽媽此時彷彿扭開的水龍頭,巨大壓力傾洩而出。孩子在升上國二之際學業成績忽然大幅滑落,媽媽為他請了還在就讀大學的家教男老師,卻發現孩子網路使用狀況日益頻繁,某次偷偷打開孩子電腦,出乎意料之外地發現孩子在同志網站上結交了許多朋友,會有網友送孩子禮物,甚至孩子也會主動索討,然後,媽媽非常艱難地啟齒:「我還發現他跟家教老師有不正常的關係。」

我問:「媽媽,你怎麼處理呢?」媽媽整個激動了起來:「我告他呀!我一看那個訊息,整個都傻了!我兒子回來我拿訊息問他,他承認了,我當天晚上就去告他啊!」我問:「你有跟孩子討論兩人到底是什麼關係嗎?」媽媽說:「我沒辦法問啊!我當時都快氣暈了,我只想著要懲罰他而已。」我追問那同志網站的部分呢?媽媽說:「他說他只是好奇想看看這些人是怎樣,我有告誡他不可以跟陌生人要東西。」

這真是一個太困難的狀況了,我陷入「狀況如此複雜該優先回應什麼」的思考,媽媽繼續傾訴著她身為離婚新住民單親母親獨力扶養孩子的辛苦,以及孩子自小在班級裡就一直有的各種人際狀況,媽媽說事情發生後孩子「乖是乖了,但都不願意跟我講話」,忽然她有點激動地說:「老師,你告訴我,我的小孩不是同性戀。」

我瞬間明白了媽媽最在意的部分。誠然,十六歲以下的未成年人沒有性同意權,在相對人已成年的狀況下,所有此類案件都是以刑法妨害性自主罪論處,但這段關係究竟是合意或非自願,我甚至認為,我們不應該把這兩個概念當作彷彿0與1般地截然二分,都是在大人釐清事件並採取行動的過程中必須細緻處理的部分,不論這個事件發生在同性或異性間,都需要非常多性別、心理、法律、教育等方面的專業知識協助,而發生在同性間的事件,更是因為大人可能帶著許多不瞭解或偏見,讓當事人面臨更大的困境,大人也因為既有的觀念做出錯誤判斷或讓自己也陷入痛苦中。

其實這不是我第一次面臨這樣的狀況:我和同事曾經協助一家發生院內性侵的安置機構進行重整,該起事件是生輔員vs.孩童的同性性侵案件,但在我們入園初期,院方表達的期待居然是:希望我們協助孩子「建立正確的觀念,不要因為這樣的事件學會了同性戀」。很多時候,大人對於「我的小孩會不會是同志」的恐懼大過對「孩子是否受到傷害」的擔憂,甚至沒有意識到自認為基於愛孩子的立場而採取的這些行動,對孩子可能也會造成傷害。

但我真的不忍心對媽媽說:「媽媽,你知道孩子可能也被你傷害了嗎?」媽媽要面對自身價值體系受到挑戰甚至崩毀的狀況,她需要時間理解、學習與調整,但事情來得太急太快,她還沒有搞清楚自己的想法,就必須做出許多回應,但孩子在此時可能就關閉了溝通的大門。我問媽媽:「你有讓學校或社工知道這件事嗎?有讓孩子去諮商嗎?」沒有。媽媽認為「這種事情會影響老師對孩子的看法」,因此始終瞞著學校;與他們接觸的社工也被她婉拒了:「我跟她說我們家不需要補助,所以不用她的幫忙。」只有在我建議讓孩子和她都去諮商的部分有了一些動搖,但對於自己需要協助的部分仍是抗拒的:「讓孩子去就好,我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我告訴媽媽,同志諮詢熱線有一些父母跟她有類似的經驗,他們也提供諮詢,甚至會安排聚會讓需要的爸爸媽媽見面討論。媽媽嘴上仍說著「但我的孩子不是同志」,一邊顯然是有些遲疑了,我說:「媽媽,但至少現在你很需要有瞭解這個問題的人一起討論,起碼我們可以確定,你在這個單位遇到的人可能比其他人都知道你的處境和感受。」媽媽點點頭,我拿出手機找到熱線的網頁,叮囑她一定要聯絡。

我不知道後來這位媽媽怎麼處理,但每次想到她和她的孩子,我總是充滿心疼。我認為未成年性行為的合法年齡確實需要設限,但在設限的同時,我們要用更細緻的方法對待仍在學習探索中的孩子們,尤其是同志孩子們,在社會整體氛圍仍未完全友善、正規教育管道難以取得同志相關知識的狀況下,對自己性傾向認同感到困惑的孩子,第一個想瞞住的往往是他們身邊的人;我常覺得同志孩子在網路、陌生人間的活動,比起異性戀小孩,有時更像在跟運氣拼搏:接觸同志社群是釐清自己困惑的可能出路,但卻因為性傾向是必須瞞住熟人的大秘密,只能很孤獨地自己一個人走進未知的叢林中。

孩子感覺自己不被理解、以及父母必須重新建立價值觀,兩件都是痛苦而不容易的事,我的建議是,當遇到這些狀況,爸爸媽媽因為是「法定」監護人,總是比孩子有更多的權力決定處理方式,請大人不要覺得事情快點解決比孩子的感受更重要,並且不要恥於尋求專業幫助,這是一個牽涉非常多專業的議題,大人需要很多的協助與支持。

編按:本文作者周雅淳,參與公視主題之夜SHOW性革命:快樂的權利紀錄片映後論壇《誰說台灣不要性革命?》,對於性別教育與台灣的性革命歷程有豐富的分享。

【延伸推薦】
文章|小孩是同志怎麼辦?心理師周慕姿:父母願意理解的愛,就是他們的保護罩。(周慕姿)

作者:周雅淳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 2020.12.28

周雅淳

粉絲專頁「單親媽媽和她的小孩」作者╱不會教小孩行動聯盟(不小盟)秘書長╱自由演講者╱性別議題倡議者╱東華大學諮商與臨床心理學研究所碩士生。在花蓮設法養活自己一孩三貓,同時也努力打破各種對於性、性別、性侵害、偏鄉等的偏見和迷思,希望取得一線服務資格,於2021年重回校園成為大齡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