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動症孩子教養不再崩潰:學會放下心結,善用資源共同成長

《我們與惡的距離Ⅱ》(以下簡稱《與惡Ⅱ》)播出後,劇中呈現的特殊需求兒童議題引發社會廣泛討論。劇中冠駿這個角色的過動症表現,以及家庭教養的困境,讓許多觀眾產生共鳴。擁有20多年特殊教育輔導經驗的特教老師曲智鑛從專業角度解讀,劇中過動症兒童問題的根源在於親子關係的建立,父母若能放下心理糾結,正確理解過動症,會更有能力去學習教養有相關特質的孩子。

罹患過動症的孩子需要長期醫療與輔導資源,更需要家庭支持。圖/《我們與惡的距離Ⅱ》
罹患過動症的孩子需要長期醫療與輔導資源,更需要家庭支持。圖/《我們與惡的距離Ⅱ》

曲智鑛對於《與惡Ⅱ》劇中胡冠駿與羅譽這兩個核心角色故事感受深刻。因為這兩位孩子在劇中所展現的行為與內心掙扎,恰好是他長期在輔導現場頻繁面對的課題,對他而言,這不僅是一齣影集,更是一面映照現實的鏡子。

對於劇中的「胡冠駿」,曲智鑛提到:「其實很有感覺的是冠駿,因為他本身有過動症,那有過動症的狀況,然後最讓我感受性很強的是,我覺得是他的家庭,尤其是她的媽媽,在帶他的過程非常的崩潰,然後甚至有很多失控的行為,那爸爸是一直以來都是缺席的狀態。」

而「羅譽」所經歷的生命重大變故,所展現出的那種「無可奈何的脆弱,但是又不放棄」的堅韌,同樣深深觸動了曲智鑛。這種在逆境中掙扎卻不放棄希望的過程,是他在陪伴個案時經常見到的現象,因此,劇情的描繪讓他感同身受。

曲智鑛也指出,在現代的時空背景下,一個不容忽視的趨勢是,孩子們普遍「都暴露在風險當中」。他強調,隨著網路和通訊軟體的普及,只要孩子們有使用這些工具,就意味著他們處於「暴險」的狀態,這種暴險包括涉入犯罪行為,或是成為受侵害的對象。因此,觀看《我們與惡的距離Ⅱ》的過程,讓曲智鑛從專業角度對現代社會的複雜性與潛在危機,產生了高度的認同與警覺。

陪伴ADHD過動孩子,需要藥物、認知行為治療、心理輔導跨專業合作

當談到劇中家長認為孩子是「惡魔投胎」的說法時,曲智鑛耐心解釋:「其實所謂的ADHD,全名是『注意力缺損過動症』,或者是『注意力不足過動症』,那典型的大概會有三種狀況,第一種就是所謂的注意力不足,再來就是過動,還有所謂的衝動,這三類。」

曲智鑛強調,每個個案表現出來的樣態差異都非常大,而後天的影響也非常重要,他認為「這個小孩有天生的特質,他有過動的問題,但是其實後天的影響也非常、非常大。」

進一步分析劇中冠駿家庭的問題:「為什麼爸爸媽媽在教養這個孩子的過程最後很崩潰,甚至覺得小孩他是一個惡魔,我覺得很重要的關鍵是家長;從劇中給我的感受就是--其實這對父母親,他們沒有找到方法,也沒有採用合適的方式去教養這一個有過動症特質的孩子。」

過動症孩子個案樣態差異大,家長要找到適合方式來教養。圖/《我們與惡的距離Ⅱ》
過動症孩子個案樣態差異大,家長要找到適合方式來教養。圖/《我們與惡的距離Ⅱ》

當談到劇中提到的「醫療能做的有限」這句話時,曲智鑛深有同感,他說「過動症特質的小孩,為什麼說醫療是有限的,因為其實從醫療的角度,他是一個病症,病症對醫生的專業來說,它是可以被treatment、就是可以被治療的。」

但他也指出,單純的醫療介入是不夠的:「全世界目前實證有效的介入策略是用藥,還要加上認知行為的治療,認知行為的治療講得就不是只有醫療的專業,他可能牽涉到心理輔導,它可能牽涉到的是特殊教育的這一環。」

曲智鑛強調跨專業合作的必要性:「其實在面對這些孩子的過程當中,我覺得相關的專業人員的共同合作,是很必要的,所以我們在特殊教育的訓練裡面,通常會談叫做跨專業團隊的合作,去面對一個個案的一個問題。」

曲智鑛也點出,「孩子他本身有過動症的問題,就不是只有特殊教育,他甚至牽涉到醫療系統的資源也要進來。所以他可能有藥物的治療,有認知行為的治療,還有法治教育的訓練,面對這個議題的時候,需要靠不同的專業、應該要充分的合作。」

定「標準」不是重點,「親子關係」才是根本

劇中冠駿很失控的狀態,以及他父親那句「我到底要把標準放到多低,才能教育我的小孩」的無奈詰問,曲智鑛剖析表示,他對冠駿父親的這種狀態「很感同身受」,因為他身邊一些個案的家長,都曾處於類似的無助境地。這些家長嘗試過各種方法,但孩子的情況似乎總是不如人意。然而,曲智鑛在觀看這一幕時,內心立刻浮現的判斷是:「其實他一直都用錯方法了,他一直都沒有抓到重點」。

曲智鑛認為問題的根源在於親子關係:「我覺得劇中爸爸媽媽跟冠駿的互動,最重要的關鍵是一開始爸爸媽媽沒有跟孩子建立好互信的關係,就是親子關係,這是我覺得影響冠駿後來整個大走鐘很重要的一個起始點。」

曲智鑛特別提到劇中一個令他印象深刻的場景:「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劇裡面冠駿應該是跟同學有衝突,爸爸去學校開會;即便爸爸被找到學校,從冠駿的表達,他是在試圖跟爸爸解釋『我是被誤會的』,但是他爸爸完全沒有想要聽。」

他認為這反映了家長常見的問題:「就我看來,爸爸的反應就是一種『你又在找藉口了』、『我到底要怎麼樣你才可以聽話?』」,認為小孩想要表達的重點,家長卻漏接了,這是非常可惜的。

孩子渴望被理解,但家長容易漏接孩子想表達的重點。圖/《我們與惡的距離Ⅱ》
孩子渴望被理解,但家長容易漏接孩子想表達的重點。圖/《我們與惡的距離Ⅱ》

「行為規範障礙」源於根本需求沒滿足

當冠駿最後被診斷為Conduct Disorder(行為規範障礙)時,曲智鑛解釋:「conduct disorder其實過去被翻譯成叫品行疾患,台灣的翻譯;後來有調整叫『行為規範障礙』,那其實不管是品行疾患或是行為規範障礙,他在談的一個狀態就是說,一個青少年,他其實具有重複且持續性的一些行為模式。」

對於這類孩子是否能透過治療獲得改善,曲智鑛認為關鍵在於滿足根本需求:「對於這樣的個案的介入,很重要的還是他所謂根本性需求,很核心的人類的需求有沒有被滿足?然後他的生活環境裡面,有沒有足夠的支持能夠提供給他。」

他強調長期穩定關係的重要性:「他們是需要長期穩定的陪伴的關係跟輔導的,所以你從冠駿的生活狀態,你就可以知道,其實這就是他最缺乏的。」

接受治療,不代表否定自己的小孩

曲智鑛強調早期介入的重要性,他認為「在特殊教育的訓練裡面,常講一個概念叫做早期療育,就是希望透過醫療的專業,透過對外顯行為的觀察,去更早了解、發現這個小孩的特質,跟他的需求。」

他肯定早期介入的效果:「其實早期介入、早期的訓練是有效果的,我想現在這個時空背景,大家普遍,也越來越多人有這樣的認知。」

在探討特殊需求孩子的議題時,曲智鑛也點出了家長普遍存在的心理的糾結。他觀察到,許多家長基於傳統觀念,會認為「我的小孩有這個症狀,就是一個不好的事情」,甚至會覺得「我要承認我的小孩不好」。這種觀念導致他們在面對鑑定或接受孩子有特定症狀時,會感受到一種「在否定我的小孩」的壓力。這種根深蒂固的污名化思維,阻礙了孩子們及早獲得應有的幫助。

家長要放下心理糾結,才能陪伴過動孩子及早獲得醫療與輔導資源的支持。圖/《我們與惡的距離Ⅱ》
家長要放下心理糾結,才能陪伴過動孩子及早獲得醫療與輔導資源的支持。圖/《我們與惡的距離Ⅱ》

曲智鑛以他長期輔導的經驗,提出了一個關鍵性的觀點:「其實鑑定跟診斷只是我們認識自己的一種方法、一種參考」。他指出,從孩子幼兒園時期一路追蹤到成年,會發現診斷並非判斷好壞的標籤,而是理解孩子特質的工具。換句話說,如果父母能夠對孩子所面臨的症狀(例如過動症)有正確的「概念」與理解,他們就「應該更有能力去學習,怎麼樣去教養一個有過動症特質的小孩」。這種認知上的轉變,是教養特殊需求孩子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他坦言,「不是說我們每個人都天生下來就很會當爸爸媽媽」。因此,父母需要透過不斷的學習,來提升自身的教養能力。

他特別提醒,孩子的成長是一個動態的過程。例如,小時候與孩子相處的方式,到了青少年時期就應該隨之「調整自己的做法」,因為父母面對的已不再是同一個成長階段的孩子。基於此,他經常鼓勵父母「跟孩子一起成長、一起學習」,並認為這是一個「蠻關鍵」的教養理念。透過這種共同成長的模式,家庭氛圍將更加健康,孩子也能在被理解與支持的環境中發展。

特教輔導老師、作家曲智鑛。
特教輔導老師、作家曲智鑛。

「融合教育」富挑戰,影視作品帶來省思與改變

現今社會推行的「融合教育」,讓過動症、自閉症等特殊需求的孩子融入普通班級。觀察到融合教育現場的問題,曲智鑛說明了社會理解的複雜性。他提到,在一個班級中,當一個過動症的孩子由於其特質,且缺乏良好的控制或介入方式,對班級中其他人造成影響時,跟著一起相處的孩子「本能上一定是不舒服的」。

此時,人們的「本能反應」往往是「對抗」,或採取某些「手段」來應對這個問題。在此情境下,老師的角色就變得「很重要」,因為老師如何與其他同學溝通,如何引導他們理解這種特殊狀況,將直接影響班級氛圍。

他特別指出一個常見的誤區:有些老師會簡單地告訴其他學生「因為這個小孩有過動症或者自閉症,我們要體諒他,或者是我們要讓他」。然而,根據曲智鑛的實務經驗,「其實蠻多孩子他不能接受的」。

他也分享概念是:「我覺得助人是不能勉強的,尤其是孩子在養成的過程當中。」

分析問題的根源,曲智鑛提到「為什麼有些時候你看到網路上當一件事情發生之後,有非常多這種攻擊,看起來會覺得很心寒的言論,我覺得那都不只是當下的一個情緒,有些時候可能是過去的一些積累。」

曲智鑛認為好的戲劇能帶來改變的可能:「我覺得戲劇它是一個很好的媒介,去傳遞這樣的資訊,讓更多人可以知道這樣的概念,而且可以去省思自己,在跟這樣的特質的人互動的時候,他應該採取什麼樣的方式跟態度。」

曲智鑛建議家長善用各種資源:「其實現在我們在台灣的網路社群裡面,其實不管是過動症,或者是像自閉症,在臉書上都有家長的社群,其實那個社群的力量是非常大的。」

他也提到民間資源的重要性:「不是只有政府的資源,台灣民間的力量與資源也有很多;尤其是家長團體,例如說過動症,就有赤子心基金會,那自閉症有非常多相關的基金會、協會。」

自身有過動症,更能理解共感

訪談中,曲智鑛分享自己走上特教這條路的機緣:「我自己當年,就是填錯志願念特教系,為什麼我看冠駿的故事很有感覺,是因為我自己本身有過動症。」然而,正是這個看似偶然的選擇,引導他走向了一條極具意義的道路。

他分享自己小時候,父母親忙於工作,管教模式也偏向傳統。而自己的過動行為並不像冠駿那樣誇張,父母的管教方式也未至於失控,但在小學時期的學習與生活狀態,對他而言「也是非常困難的」,經常在學校「惹事」。

正是親身走過這樣的歷程,加上「填錯志願讀了特教」,他表示「如心理學家榮格提到,每個人的生命當中,有非常多有意義的巧合」。他也認同,選擇讀特殊教育和諮商輔導,就是一場「非常有意義的巧合」。因為這個專業背景,讓他「比一般有過動症的人更清楚」自身的狀態,也擁有「更好的發展策略的能力」。

正因為有過相似經歷,曲智鑛更能理解這些孩子:「真心話就是跟這一群小孩在一起,我覺得很簡單,因為我們很瞭解這個狀態,也因為他們的經歷,其實我過去或多或少也都有相似的經驗,所以那個共感很強。」

家長越早處理,越能減低醫療負擔與風險

曲智鑛分享了一個令他印象深刻的案例:一個18歲的孩子在參與團體活動過程,於便利商店的行為問題,最終演變成嚴重的傷害事件。這個案例讓他深刻體會到:「我不會怪這個小孩,這個小孩他真的做出這些行為,或是他傷害到別人,我在那個當下,我對他是沒有情緒,但是我對父母卻會是有情緒的。」

他強調家長早期的認知、介入與取得輔導或醫療等相關資源的重要性:「我覺得家長要做到你該做的,因為之後不是只有你要承擔,是整個社會都要承擔這件事。」

改變需要建立在信任的基礎上,曲智鑛最後強調:「我覺得就是在我的訓練思維裡面,每個人都是在犯錯的過程當中成長,所有人都是在這個情況之下的話,大家就會更正向地看待錯誤的經驗,因為錯誤只要有好好地被處理,它就是改變的開始。」

他認為這需要社會整體的努力:「所以我覺得這是需要人跟人很基礎的信任,這個事情才可能發展,不然錯誤就會帶來災難。」

特殊需求兒童及其家庭與社會一起前進時有著種種挑戰。透過曲智鑛的分享,我們理解,透過專業的介入、家庭的努力,以及社會的包容與支持,也許這些孩子才能獲得真正的幫助、走出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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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們與惡的距離Ⅱ》議題短片小組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5.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