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譽一時的法國演員傑哈德·巴狄厄（Gerard Depardieu）遭集體指控他對合作的演員、製片、翻譯進行性騷擾與性侵等行為，時間橫跨二十年以上。有人比喻巴狄厄是法國「片場內的國王」，電影圈人士選擇默許他不當的行為，紀錄片《傑哈德・巴狄厄：偶像的墮落》透過一連串的調查與受害者的遭遇，拼湊出各種線索，描繪一代巨星的沈溺墮落和背後龐大的共犯結構。
從七零年代活躍影壇至今，法國國寶級影帝傑哈德・巴狄厄（Gerard Depardieu），以家戶喻曉的《大鼻子情聖》（Cyrano de Bergerac，1990）男主角聞名全球，如今75歲的他再度抓住世人的目光焦點——但這次不是因為精湛出色的演技，而是因為他是法國Metoo運動的風暴核心。
2023年，巴狄厄被集體指控騷擾、性侵至少13位以上的女性，她們是演員、副導、化妝師到電影製片等電影工作人員，令人驚訝的是，受害者指出這些性騷擾多是在眾目睽睽的場合上發生，且被旁人默許，案件發生時間至少橫跨二十年以上，另外也有兩名女子公開起訴他對她們犯下性侵與強暴罪。
2023年，法國第2電視台（France 2）製作的紀錄片《傑哈德・巴狄厄：偶像的墮落》透過一連串的調查，拼湊出各種線索，描繪一代巨星的沈溺墮落和背後龐大的共犯結構。影片採訪了許多人——受害者、辯護者、見證者，有人認為巴狄厄向來愛開黃腔，無傷大雅，當代「政治正確」的民粹矯枉過正，也有人為他辯護，認為Metoo指控沒有明確證據，必須無罪推定，連法國總統馬克宏都曾發表聲明，認為他是「法國的驕傲」，力挺他度過性侵風暴。法國文化圈中許多名人更聯合發表聲明表示不應獵殺巴狄厄，因為「取消」他就等於「取消」藝術——真是如此？2023年12月，法國文化部長馬拉克（Rima Abdul Malak）公開表示，巴狄厄的行為「令法國蒙羞」。
法國工人子弟逐夢，變身人人愛戴的平民影帝
巴狄厄是法國傳奇人物。1948年出生，出道以來深受法國民眾與世界各地影迷的愛戴，他是工人階級子弟，13歲輟學，打零工維生，也曾是小鎮上的不良少年。16歲時他離開家鄉到巴黎學藝，從此踏上演員之路，才華洋溢的他很快在影劇界嶄露頭角，陸續出演法國新浪潮名導瑪莒哈絲、雷奈、楚浮、貝多魯奇等多部電影作品，並多次入圍法國電影最高榮譽：凱薩獎（César du cinéma），八零年代他首次奪得凱薩獎影帝寶座，其後也摘下歐美各大影展的最佳男演員等多項大獎，巴狄厄在法國電影的黃金年代佔有重要的一席。
1990年，他的演藝事業跨出國界，邁向巔峰，他出演《大鼻子情聖》男主角，深刻動人的演技讓他一舉奪得坎城影展最佳電影男演員，更入圍奧斯卡男主角獎，這部片名也成為台灣觀眾對他的共同回憶。該年他以《綠卡》（The Green Card）金球獎封帝，名聲從歐陸遠播至美國，成為享譽國際，家戶喻曉的法國電影明星。1996年，他因其非凡的藝術貢獻榮獲法國榮譽軍團勳章（Legion of Honour），此後持續拍攝兩百多部電影，從藝術電影橫跨商業大片、溫馨喜劇、線上串流影集等，近年也在《少年Pi的奇幻旅程》出飾船上的廚師一角，影響力持續至晚年，直到性侵疑雲浮出水面。
性騷性侵行為「只是玩笑」？受害者心理受創十數年
《傑哈德・巴狄厄：偶像的墮落》紀錄片開頭，是一段未曾公開的影像素材。2018年，巴狄厄和其他貴賓受邀赴北韓平壤參與建國慶典，影像紀錄原本將成為一部紀錄片，但因巴狄厄的舉止令人過於不安，相關影像後來並未公開。這段北韓之行的影像紀錄顯示，期間他不斷對女性口譯員和隨行人員進行言語與肢體騷擾，只要一開口就是各種性暗示與性別歧視言論，其頻繁程度近乎病態，甚至毫不在意地對友人談論對十歲女童的性幻想，如「（騎馬的）小女孩真可愛，你看她自己在摩蹭。」明知有攝影機在旁拍攝，巴狄厄也不改其態度舉止。
這段令人震驚的素材，成為導演弗勒雷特（Damien Fleurette）與紀錄片團隊積極追查「大鼻子情聖」真相的起點。
片中，導演採訪了好幾位鼓起勇氣出面指證的女性，儘管事隔多年，她們的經歷卻十分相似，巴狄厄通常騷擾的對象，都是剛進入電影產業的年輕女性或演員，他會在片場眾人面前毫不掩飾地言語性騷擾，甚至屢屢伸出鹹豬手，受害者在權力不對等情況下，只能尷尬回應或試圖閃避，殘酷的是，當她們現場試著求助時，從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所有人只是眼睜睜目睹一切發生，甚至跟著起哄大笑，頂多有人安慰說：「別放心上，傑哈德・巴狄厄就是這樣。」
「被隱形、被遺忘，我如此心痛……最嚴重的傷是心理的傷，沒人有辦法重建我的自信，沒人能還我原本的生活，除了靠我自己。」性騷擾受害者，前演員伊蓮娜・達哈（Hélène Darras）在日記寫下十五年前的遭遇，多年過去，她仍餘悸猶存。
所有人都告訴這些受害者女性，這些事情只是玩笑，不值得一提。資歷尚淺的女性工作者落入了權勢性騷擾的典型處境，只要發聲，就可能會被業界封殺或永遠失去晉升機會，她們只能選擇噤聲，多年來獨自療癒創傷。而同一時間，巴狄厄卻能數十年仗著巨星光環肆無忌憚，讓更多人成為受害者，這個被縱容而不斷膨脹的「神獸」，終於在近年Metoo運動的浪潮中，被推下神壇。
法國電影圈的盲目與縱容，淪為集體共犯
2023年4月，法國一家獨立媒體Médiapart刊出了一篇完整調查報導，13名女性指證巴狄厄犯下性騷擾及強暴等罪行，舉國譁然，法國文化界乃至社會大眾陷入熱烈爭辯。
然而，早在2018年，年輕法國女演員夏綠蒂・阿努（Charlotte Arnould）早已公開控告他犯下強暴案。夏綠蒂在片中還原了事發經過，由於巴狄厄是父親的多年好友，從小看她長大，因此2018年當她被邀請到家中作客時，夏綠蒂沒料想會落入虎口。她報案之後，巴狄厄聲稱此為兩廂情願，夏綠蒂陷入了性騷擾受害者的常見困境，受害者事發當下因過於震驚，難以逃脫，也無法具體指證自己並非出於自願，案件因此停擺。2020年，她再次起訴，全案才正式進入起訴階段，調查如今仍持續中。
諷刺的是，儘管巴狄厄進入強暴案的司法調查，電影片約仍源源不斷，他在期間拍了九部片，其中四部擔任主角。夏綠蒂表示，整個電影圈彷彿視若無睹，有些資深的電影工作者公開為巴狄厄辯護，聲稱這些指控者的指控並非事實，她們不過是在尋求螢光幕前短暫的成名機會。
隨著2023年更多調查報導刊出，輿論壓力終於排山倒海而來，壓垮了父權宰制、獨尊才子的法國電影圈，該年他主演的電影票房慘敗，製片公司開始對他敬而遠之，民眾在他活動現場舉牌抗議，要求社會正視真相。2023年10月，巴狄厄終於首度公開回應，他親筆投書了一封文情並茂的公開信給法國費加洛報（Le Figaro），以第一人稱自白，否認了所有的性侵指控。
青年時代曾犯性侵強暴？好友辯護「在當時這很平常」
成為巨星前的巴狄厄，是一個什麼樣的青年？巴狄厄早在1978年、1981年、1990年的公開媒體專訪中，都曾坦承自己從九歲起，就參與過「無數次的強暴」。最早的一份自白是1978年美國雜誌專訪，他理直氣壯地說：「這取決於女孩子啊，她們想讓自己處於這樣的處境。」1990年，他因入圍了該年奧斯卡最佳男主角而接受《時代雜誌》專訪，問及上述的醜聞，他以輕鬆的態度坦承自己曾過的性侵行為，認為「在當時的環境這很正常，這是我童年的一部分。」
為了探尋青年巴狄厄的歷程，紀錄片的鏡頭將觀眾帶回了他成長的法國中部小鎮，兩位耄耋之年的兒時好友，雖未能證實年少時期的案件真偽，卻在鏡頭前描述了該年代的時代風氣，暗示女性本身應為自己行為負起責任，淡然地說：「不管怎麼說，在當時其實很平常。」
至於巴狄厄的哥哥，也是電影製作人的亞蘭・巴狄厄，認為這一切都只是巴狄厄為了博取注意力和建構個人傳奇色彩的手段，他不願相信也不認為他是強暴犯。
受害者不堪自戕，法國電影工會主席：我們都有罪
這原本應該是一個激勵人心的故事，一個六〇年代，在街頭廝混，默默無名的小混混，踏入藝術最高殿堂，成為法國公認最傑出的演員，實現了電影夢。然而，擁有社會和文化影響力的巴狄厄，非但沒有修正童年扭曲的價值觀，反倒因他的才華而被默許甚至鼓勵，成為無可挽回的局面。
當惡行逐一被揭發，更多曾共事的人們出面指控他曾犯下的性騷擾和性暴力，掀起了法國Metoo運動的高峰。法國電視台率先停播他的節目，正如同法國電影製片工會主席馬克・米松尼爾（Marc Missonnier）所言：「我會說我們都有罪。」他指出，法國電影圈並非不知情，而是因為巴狄厄的藝術成就，以及他過去卓越的票房影響力和巨星地位，讓電影圈選擇集體沈默。
這個社會以藝術之名，豢養出了一頭怪物。紀錄片播出前一天，不幸的消息傳出，曾接受過影片採訪的受害者女演員愛曼紐·德弗（Emmanuelle Debever）跳塞納河自殺，送醫一週後不治，享年60歲，原因尚待調查。另一位受害者、演員伊蓮娜·達哈則質問，為什麼男人和藝術家兩件事要分開來談？難道因為他是偉大的演員，就可以成為不被懲罰的罪犯？我們所見證的這些集體的沈默、忽視和輕描淡寫，更突出了性別暴力的本質，這從來不是單一個體的問題，而是集體的平庸之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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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藍雨楨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4.09.16
藝文工作者，自由撰稿人，清華大學人類所碩士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