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旁觀他人痛苦的紀錄者,我能給難民簡單的藥物、食物,卻給不起他真正需要的「希望」。

長年採訪難民議題的大愛電視台製作人趙德瑤提到,一位敘利亞難民曾問她,「等你們目的達到、就離開了。難道你們報導了,馬其頓就會打開門歡迎我們進去嗎?」

圖/《尋找奧斯曼》

2016年3月,我在希臘與馬其頓邊境的伊多梅尼(Idomeni)進行採訪。

如果不是那些攝影機前持麥克風連線的人,眼前不過就是一座大型露營景區:數不清的帳篷、一頂捱著一頂。

你想像得到的國際媒體,’’Retures”(路透社) 、“AP”(美國通訊社) 、“Channel 4”(英國第四頻道)…..幾乎到齊。

小心閃過隨時會登上主流新聞的鏡頭,我走向帳篷區邊陲,一群蹲在地上分食著麵包和罐頭的男人。

「敘利亞(人)嗎?」 我蹲下來問男人們。

開場起手式的原因有兩個,其一,樣貌;其二,依據經驗值,接觸到的敘利亞人英文水平都不錯,容易溝通。

一陣沉默後,年紀稍長的抬起頭看看我,以英文回應:「你要採訪我們?」

「是的,可以嗎?」當時我頗有中樂透的感覺。
「你從哪裡來?哪一家的?」「我來自亞洲,目前團隊主要在塞爾維亞。」
「你有東西嗎?」「什麼東西?」
「吃的、錢,歐元最好、美金也可以。」
「我有,但我是來讓你們的處境給外界知道的,為什麼你要跟我要錢?」

男人們笑了起來,彷彿我說了甚麼蠢話。

年輕一點的接了話,「小姐,你什麼時候離開?」
「今天晚一點,也可能是明天,怎麼了嗎?」
「你看吧,目的達到了,然後你就離開了,你們都是。我們呢?」
「張開你的眼睛看看,這裡有多少人?」
「難道你們報導了,馬其頓就會打開門歡迎我們進去嗎?」

他說的對。

誰真正在乎帳篷裡的逃難者?

歐盟與土耳其還在討價還價難民的接收比,不開國門的馬其頓總統跳腳指責難民危機造成了他們的國家危機,全世界的媒體蜂擁至這個兩國邊界上的小村落,鏡頭對準了災難現場。一場遲遲不落幕的悲劇,成了媒體集體狂歡的荒謬場域。誰真正在乎了深陷泥濘地的小帳篷裡的逃難者呢?

才40多歲、卻滄桑如老人的男子,指著三個漂亮如花的女兒說,她們,很久沒有讀書了。

「你們想到哪裡去呢?目的地是哪裡?」
「哪裡都好,只要沒有炸彈、可以讓女孩們受教育的地方就可以了。」
「可是,我們好像從一場戰爭,進入另一場戰爭了。」

「你不後悔逃出來嗎?」
「不後悔、留在阿勒坡(敘利亞第一大城)也是等死。」

我能給他一點簡單的藥物、身上僅存的食物、甚至是一些散鈔。

但我給不起希望,這才是陷入絕望境地的人,真正需要的。

採訪記者、義診醫師,對難民的善意,可以走多遠?

一時的善意,是舉手之勞,而一個人可以揹著另一個人走多遠,才能不負所托、完成對方的夢想?

數年後,我看到紀錄片《尋找奧斯曼》,片中的小兒科醫生塔希德,是難民少年奧斯曼的一線希望,從難民營裡出走、活得像他一樣有尊嚴、有身分的希望,這一點,塔希德心裡很清楚。

一個是來到難民營義診的醫師,一個是剛逃離屠殺逃到孟加拉的羅興亞難民。當少年堅定清楚的以英文表白:「我想讀書,我想當醫生,像你一樣。」「他說他的未來和夢想,都靠我了……。」那一刻起,塔希德注定要揹負了某種不亞於希波克拉底誓詞(註)的沉重使命。

羅興亞難民奧斯曼(左)與醫生塔希德。圖/《尋找奧斯曼》

我窺見了塔希德醫師日漸糾結的情感,如同鏡像投射一般,隱隱然是在難民線上打滾多年的我的寫照。

在土敘邊界的難民營、在愛琴海夜裡的島嶼、在政治生態複雜的巴爾幹諸國、在 AFD(德語: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德國極右派政黨)喊著梅克爾滾下台的德國土地上,一張張茫然失措尋找希望的臉孔,那個當下,任何應允、瞬間就能成為絕望者的救贖。

難民也是人、跟你我一樣,有活得更好的慾望。

但記者也是人,同理心和耐心,也有幾乎用盡的時候。

久久不見的訊息跳了起來:
「下下周耶誕節了,我想看看你,你來科隆好嗎?」
「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請說,我盡力。」
「替我回孟加拉看看我未婚妻和我母親。」
「你不是有個哥哥在首爾?」「他要上班。」
「嗨!你好嗎?最近會來波士尼亞嗎?」
「我很好呀,你呢?最近不一定,看計畫。」
「那你來的時候幫我一個忙好嗎?聽說台灣的筆電很便宜,還有Apple Watch……。」

多年來的災難紀錄,隨著塵埃落定後的安定,漸漸地、轉化成各式各樣理所當然又荒誕無比的網路訊息,但也因為理解,和一份人生交錯的緣分,在三不五時的請求之間,仍然試圖找出對治的解法。

當然也有一些際遇好、運氣好的難民朋友,在西方價值觀環繞的條件下掙出一片天,背後的代價付出,是我們不得而知的。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大批難民被迫遷徙動盪,世界局勢依然詭譎

在經歷這麼長一段時間的動盪後,世界顯然沒有因為大規模人群的被迫遷徙有所長進。2022年烏俄開戰後,局勢愈發詭譎,我逐一徵詢散落在世界各國,尤其是歐洲領土的難民朋友們的想法。

「你看,歐洲人只幫歐洲人,非烏克蘭人又被到處踢皮球了!」
「我們當時逃難沒有那麼好過啊!你知道的,你也親眼看到過..….」
「天生的歧視嘛,穆斯林就是到處被欺負,到處都是一樣……」

嘿!朋友,我們好不容易都走過那些苦難。不要只是做一名被媒體餵養甚至左右的旁觀者。在這個瘋狂不斷的世界,需要的是更多釋出實際善意的人,未來或許不會更好,但至少,可以不要變得更糟。

註:希波克拉底誓詞:俗稱醫師誓詞,是西方醫生傳統上行醫前的誓言。

【延伸推薦】
文章|「我們圖博⼈,不會看著⾃⼰的族⼈倒下」:印度疫情裡的流亡圖博社群。(張康儀)
紀錄片|《尋找奧斯曼》:塔希德是一位小兒科醫師,隨著醫療團隊到羅興亞難民營服務,遇見了14歲的男孩奧斯曼。奧斯曼想要努力念書成為醫生,塔希德深受感動、援助奧斯曼一家人的生活。然而,礙於現實的種種壓力,塔希德開始懷疑,他給奧斯曼的夢想會不會其實是錯覺?
策展|《迷霧·漸光》:2022 Best of INPUT以「迷霧.漸光」做為主題,藉由來自世界的觀點影片,希望能帶領觀眾走出疫情時代。 公視+延伸本屆安排的五大單元,精選多部與主題切合節目,讓喜愛INPUT的觀眾看到更多系列作品。

作者:趙德瑤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2.10.31

大愛電視媒體整合中心製作人。2014年起開始逐難民潮移動。從上個世紀南斯拉夫內戰後的種族清洗(genocide),到難民收容人數最多的土耳其,跨過無數海難沈船事件的愛琴海島嶼,多次進出巴爾幹半島,循線西巴爾幹路徑,紀錄難民移動軌跡;也追蹤進入歐盟的難民家庭圖像,從宗教、語言、文化等系統,長期投入難民社會融入相關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