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眼中的我不是我」政治受難者第三代王芃:我難以說出家族故事

我自以為是家中最沒有受到白色恐怖創傷影響的人,但事實上我與其他家庭成員一樣困在其中,創傷從來沒有以病理化的方式在我身上呈現,但我與朋友相聚時,總會有旁觀一切的抽離感;在廚房用刀時,我指責對方的姿勢錯誤;玩遊戲時,我更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會為NPC的生命安全而擔心。

圖/《公視主題之夜SHOW》
圖/《公視主題之夜SHOW:政治犯的孩子是怎麼長大的:政治暴力創傷的孤獨繼承人》

前陣子很難得遇到一款能讓我長時間玩耍,且一直保持高度興趣的遊戲。遊戲的畫面精美,故事線多變有趣,遊戲過程也會需要破解各種謎題、格鬥、幫人解決各種疑難雜症等。

在玩遊戲的頭幾天,才剛學會如何在格鬥過程使用咒語,驚訝的發現我竟然會為遊戲NPC(非玩家角色,Non-Player Character)的生命安全而感到擔心?打著打著,忽然恍然大悟,這不就是我日常生活中同樣感到困擾的經驗嗎?

把伴侶轟出廚房,擔憂害怕原來是因政治暴力創傷

不論是我或是我媽媽的成長經驗,不都是在告訴我們要小心翼翼,不要傷害到別人嗎?在關係中,我們不斷地犧牲,或自以為是的認為「這樣就好」,經由不斷的犧牲自己,禮讓他人,認為「再忍一下也行,以後的狀況一定會變好。」可事實真的是如此嗎?

記得某一年在家裡和媽媽一起煮飯,我幫忙打下手,但因為動作不順暢速度慢,所以被她趕出廚房。當時的我在心裡滴咕,「我只是想幫忙啊,為什麼我幫忙妳卻不開心呢?」

在走進房間的剎那,瞬間想到我的伴侶也曾被我轟出廚房,原因僅僅是因為他握刀的方式不標準、切菜速度太慢,所以讓我看得很煩躁,於是我也做出和我媽媽一樣的事情。可是這不就是我小到大不斷出現的負面經驗之一嗎?我明明是最討厭這樣的事情,也最不願意讓心愛的人感到受傷,但我怎麼就用同樣的方式去對待我的伴侶呢?當我開始追根溯源尋找原因後,才發現原來我自以為自己是家中最沒有受到白色恐怖創傷影響的人,但事實上我根本就和別的家庭成員一樣困在其中,難以走出這道迷宮。

我的創傷,就是難以用健康的方式開口表達自己的心情與感受,於是間接的,也影響到我建立及維繫關係的模式。

若提到母親與外公名字,我的主體性就幾乎消失

「妳是一個很好的聆聽者」,我的朋友常常對我這麼說,我也很開心能夠成為朋友信任的少數人,畢竟,有些難以對他人開口的事情,在鼓起勇氣後選擇說出來的過程,真的會不斷的感到焦慮或擔心他人的眼光及評價,這種焦慮應該也是多數受難者家屬能共同體會的,只是在多數的經驗中,更多人是會懷疑自己究竟該說什麼,以及說出來後對方是否會相信。所以我並不認為自己如同朋友所想的,是個好的聆聽者,因為聆聽實在是方便簡單太多了。

要說出自己家的故事,甚至是這些經驗是如何影響自己,實在是太過困難,我不願講,也不知道該如何講,於是就一直聽著他人的故事,而當遇到他人關心,也無法拼湊出一段完整敘述,於是每次都只能說:「最近過的還不錯。」

《公視主題之夜SHOW》

2024年四月,我很榮幸能夠回到大學母校的通識課分享自己與家庭的生命故事,但從分享前一個月開始,我都在困惑到底應該怎麼說這些複雜又沉重的故事,要如何簡單明瞭又說服他人?但我發現這根本做不到,因為在講述故事的同時,我的名字前面先是出現媽媽,再來是外祖父,而把所有名字拼在一起後,大家便看不到「我」這個人了,我是某人的外孫女,某人的女兒,「我」的主體性,幾乎是完全消失,好像我必需要因為某個名字才能被記住或被聯想一樣。

但仔細想想,我的媽媽不也是如此嗎?或許也是因為這樣,她才會要不斷的證明自己,也尋找著某些答案,我想,在還未發覺的某部分中,我可能也或許是這樣子的。

於是那天的分享也因為過去的「不說」因此變得不完整,故事的記憶也零碎破散。那天的表現大概是不及格,畢竟難得有人想知道三代的生命經驗,但我卻無法好好的言說而錯過了這個機會,真的很可惜,不過另一方面,又同時感到鬆一口氣。

在透過先前煮飯這件事情找到一些解答後,過往的許多癥結點便有機會一一梳理開來,也因為這樣,我終於把這次的收穫以及許多感受告訴伴侶和家人,也嘗試表達自己有過的不滿或期待,雖然面對朋友我還是排斥表達感受,但就結果來說,這樣的轉變歷程其實是相當進步的。

創傷蓋出一道透明的牆,局外人的疏離感油然而生

觀看《誰怕愛麗絲・米勒?》後,我其實無法完全理解受政治暴力創傷影響的受難者後代馬丁·米勒不斷追尋母親認同的過程遇到的衝突和悲傷,在尋根之路上似乎我也難以有所呼應。前者是因為我很幸運的能夠和家人有著緊密的關係,而非像片中出現的緊繃又疏離的家庭關係。我很幸運,我的媽媽為了不要讓我遇到她小時候的經驗,因此在成長過程中我們總是相互陪伴、照顧,嘗試各種新鮮事情,也抓緊許多機會告訴彼此自己的感受、在意與關愛,這是多數家庭都不曾有過的經驗,也是馬丁不斷在尋找的。

後者則是因為我總是感到無根,幼時搬家次數甚多,所以自然就少了「根」的認同與概念,不過也因為無根的感受太長,所以後來變慢慢轉向為「根是自己長的」,而不是他人賦予的這種想法。

不過我大抵能或多或少在馬丁身上看見一樣的努力與嘗試,尋找答案的過程中,我們都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其實也是我們最愛的家人捏塑出來的,有些傷害他們或許無意,但我們卻在某部分會與家人極為相似,相似的地方,有時也是自己恰恰最不喜愛的。

談起創傷,我發現了許多以前從未想過的答案,又或者是目前的解答,未來仍會不斷的挖掘出更不同的東⻄,我知道我們家族的每個人都透過血脈以及身分各自繼承了不同程度的創傷,可能是在建立親密關係的過程中會出現不斷的測試、挑戰又或是難以表達自己的感受及情緒狀況。

雖然創傷從來沒有以病理化的方式在我身上呈現,但這種對社會、他人,以及關係的疏離感,在與朋友相聚的活動上,總會出現一面透明的牆,彷彿我只是在旁觀他們的互動以及情緒,這種忽然間出現的抽離感,總是會在最快樂的時候出現。直至現在,雖然我已經發現這種旁觀者情緒的根源是來自哪裡,但我仍然無法徹底的融入朋友間的緊密連結。這種處於局外人、旁觀者的感受,讓我只能不斷地看著他們的互動,而我卻只能感受到無止境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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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芃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4.06.06

王芃

1998年三⽉出⽣,⽩⾊恐怖受難者第三代。曾夢想去義⼤利學畫當畫家,但被吐嘈賺不了錢,因此不了了之,多變的雙⿂性格也讓夢想不斷地改變,現在已經從畫家、室內設計師、插畫家、按摩師轉變為開養老院照顧所有在意的朋友與家⼈。往年擺過攤,出過書,曾與⼀些天使動物相伴,現在和媽媽及其餘三貓居住於林⼝,未來希望能夠在此定居⽣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