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樂:性暴力始終來自於「權力」,2002年的紀錄片早已預示

導演陳俊志紀錄片《玫瑰的戰爭》是台灣首部反性騷擾紀錄片,紀錄四位女性遭遇職場性騷的控訴過程,早在2002年,就直指性暴力的本質,「性」是表層,實際的內核是「權力」。當時的偏見遠比今日殘酷,四位女性展現出果敢的一面,也願意坦承脆弱、無助的時刻。在2023年台灣Metoo行動此時,觀看《玫瑰的戰爭》,我感覺彷彿打開了時間盒子。

紀錄片「玫瑰的戰爭」是台灣首部反性騷紀錄片

對我而言,此時觀看《玫瑰的戰爭》,感受必然是複雜的。在台灣,談到性平運動,不可能跳過導演陳俊志,除了廣為人知的「同志三部曲」等紀錄片,他的文字作品《人間・失格-高樹少年之死》、《台北爸爸,紐約媽媽》亦深具影響力。每一次聽蔡依林《玫瑰少年》,我的腦中就會浮現陳俊志的身影以及他所付出的一切。2018年,陳俊志因心因性休克而離世。消息傳出那天,我的臉書動態牆不時跳出對他的追憶,每一篇都充滿了感情。

《玫瑰的戰爭》是2001年婦女新知委託陳俊志拍攝的紀錄片,是台灣首部反性騷擾的紀錄片,共有四位當事者:被教授強吻的北科大黃姓學生,被醫生騷擾多次的楊姓護理師,跟同行出國參訪被言語性騷擾的陳姓經理,在工廠廁所被人持鏡偷窺的林姓作業員。首先,若不是畫質的粗顆粒,在在提醒了我這支影片的年代,我幾乎要以為這支影片誕生於近日,裡頭有太多畫面跟言論,這幾年反覆地縈繞在我的耳邊和眼前。

數十年來性暴力受害者的堆砌,擴散出台灣Metoo運動

2019年6月,我在網路上公開蒐集「因性別而招致的不友善對待」,短短一天,我就蒐集到三百則以上的留言,讓人難過但也不意外的是,性暴力佔了相當大的比例,場景可以是任何你想得到的地方,家庭,學校,職場,大眾運輸。部分網友也寫下二次傷害,當他們向親友抒發被騷擾、侵犯的經驗是,旁人的回應卻是反過來檢討他們「是不是過程中也做錯了什麼」,像是衣服過於裸露,或者是沒有算到對方可能居心不良。當我蒐集到一定程度,不禁自問,性暴力如此普遍,那究竟、為什麼、我們遲遲等不到改變?

2020,林于仙因在職場上遭遇權勢性侵,控訴對方期間選擇墜樓,而我最熟稔的藝文圈,過去這三年,也陸續爆發出性暴力事件,模式如此近似,掌握決策權(或宣稱自己有決策權)的一方,對勢微的一方伸出了手。我感受到有些能量正在檯面底下隱約躁動,但我不確定這股能量最終會形成什麼,直到今年2023年《人選之人——造浪者》,主角翁文芳一句「我們不要就這樣算了,好不好」,成了台灣Metoo的行動代號,先是從政治圈,緊接著這股趨勢蔓延到各個領域,我也在朋友的鼓勵下,也說出一位大家明知不對勁,卻始終不知如何「應付」的人物。接下來一個月,我收到十幾封來自不同人的訊息,他們說,我也是,我也被同一個人逼到不太舒服。有人遭遇比我輕微,也有人比我嚴重。

在《玫瑰的戰爭》聽到那句「只能有賴下一個被害人的出現」,我深受觸動,如果沒有這些「盟友」第一時間加入我的行列,我不認為我可以像現在這樣,過著還算正常的生活。也就是說,即使過了二十幾年,我們仍必須依賴「受害者的堆疊」,一個人的說法依然難以構成有效的控訴。其次,紀錄片四位當事者出面後所面臨的種種質疑,我也感覺十分「眼熟」,時至今日,仍常見有人以性的「不好說」來遮掩背後「可說」的暴力,這種「大事化無」的手法,從過去至現在,仍持續發揮作用,讓受害者有苦難言,也難以組織成反抗的勢力。

不過,我最感傷的莫過於,早在二十幾年前,就有一群行動者直指性暴力的本質:「性」是表層,是路徑,實際的內核、目的是「權力」,偏偏,就算到了2023年,仍有不少人活在迷思裡,以為性暴力只是一時的「慾望」、「衝動」在作祟。因此,我更加欽敬紀錄片裡出面的四位女性,彼時的偏見遠比今日殘酷,他們不僅展現出果敢的一面,也願意坦承脆弱、無助的時刻,我們從中認識到,說出口並不表示傷害從此休止,相反地,有些考驗正要開始。

性暴力長出新面孔,「誘姦」是憧憬與依賴的纏繞糾結

最後我也想指出,隨著時代,性暴力發展出不同的樣態。若說《玫瑰的戰爭》呈現的性暴力是公領域的、直接的侵犯,這幾年我們看到的性暴力,面孔相對上是多元的、曖昧的、幽微的,權力與各式各樣的感情,如崇拜、憧憬與依賴,纏繞糾結。林奕含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指出了誘姦的「長相」,房思琪說,「「如果我愛上老師,整件事就不算是強暴,承認這是強暴,比愛上他還更痛苦」。林于仙也曾在Facebook描述,上司侵犯了她之後,哭著下跪,懺悔說真的很喜歡她,她當下也愣住了,答應保密,等上司「對她負責」;或者是《人選之人》張亞靜,即使她因趙昌澤扣住自己的私密照感到痛苦不已,但她認為兩人談過戀愛的事實,讓自己失去了控訴的資格。

在此,我必須借用作家張亦絢的形容,「身體侵犯,是殺身體,但如果誘姦者諄諄教誨、循循善誘我爬上他的床,則更像是場殺靈魂的現場直播」。相對直來直往的暴力,誘姦更棘手,也更難以釐清,但我卻有個「苦中作樂」的推測是——這表示人們對於性暴力的確更敏感,以前的加害者確信規則對他有利,他們敢於明目張膽的侵犯;如今的加害者則沒那麼有把握,是以他們必須「動之以情」,為自己搭建卸責的後門。

若我們能再一次穿過表層,直視性暴力內核始終來自權力,來自一方被視為客體,來自一方的感受被視為不重要,那我們必然能再一次地穿越迷霧,看清傷害的本質與全貌。2023年觀看《玫瑰的戰爭》,我感覺自己彷彿打開了時間盒子,我看見了他人,也遇見了自己,玫瑰的戰爭未完待續,前人打過堅決的一役,剩下的,就是我們的事了。

【延伸推薦】

紀錄片|《玫瑰的戰爭》:20年前有四位女性勇敢站出來,控訴她們在職場與學校受到性騷對待。紀錄片導演陳俊志作品「玫瑰的戰爭」,重新回看20年前的台灣,20年來,台灣性別與人權運動前進了多少?

文章|遭狼師性侵不敢說!爸媽誤會孩子變壞,只想把他「打回正途」

作者:吳曉樂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2023.10.31

吳曉樂

居於台中。喜歡鸚鵡。魂系遊戲玩家。著有《那些少女沒有抵達》、《上流兒童》、《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經公共電視改編為同名電視劇)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