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應付作業跟報告，好幾次明明累到覺得眼睛睜不開，還焦慮到失眠。硬逼自己睡，眼前好像會看到數學公式在飄。」聽到名校高材生娓娓道來，補習班老師楊陽英文分享他的前線觀察，「孩子從高空落下前，經常一點前兆都沒有，連學生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快撐不住。」
在補習班裡，我觀察台灣學生經常連自己是什麼情緒都不知道。遇到心裡有狀況，往往都是再也忍不住，才會像壓力鍋爆炸。若惡化成更激烈的結果，通常家長都是措手不及。因為孩子從高空落下前，常一點前兆都沒有。
大人，常常會悔恨，為什麼我看不出他快撐不住了。我在前線的經驗是，常常連學生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快撐不住。
印度名校錄取率僅1%，機械式考試折磨像無間地獄
紀錄片《補習班的門口》中有一秒，是家長們最需要敏銳警醒的一秒。
那一秒，有著嘻哈音樂天分的考生沙什瓦·辛格打開書本那一剎挪，突然間哽咽，說自己不想唸書。接著，迅速恢復嘻皮笑臉，換上呆滯表情，把自己埋進書堆裡，啃食知識想要考上錄取率只有1%的印度理工大學。
我在教學前線，若看到「影片中學生的一秒崩潰」這個瞬間表情變化，我會放下手邊的一切，十分警覺地關心有這樣表徵的孩子。
紀錄片描述著上百萬考生的人生，焚膏繼晷設法擠進1%窄門。但我看到的卻是「如何把孩子養到從高空落下」。
每次打開成績單，都像被重新種姓分級
這些補習班學生日常如槁木死灰，除了書本、考題，別無他物。導演刻意重複呈現考生日常，讓觀眾感受那個日復一日的折磨，令人窒息的壓抑感如水銀瀉地般從銀幕噴射而出。
「原來孩子情緒崩潰的那股爆發力，是由這些日復一日，無聊至極的機械式考試與不斷比較灌溉出來的。」我強忍著不耐，看著導演鏡頭，體會著孩子味如嚼蠟的考試人生。
片中孩子，抽離了自我該有的玩樂靈魂，將自己禁錮在書桌前苦讀。每次打開成績單，都像被重新種姓分級。「每天早上起來，搭車前往補習班，要重複過著考試，分等級，自我否定的人生。」這是無間地獄吧？我邊觀影，腦海邊思考著這個無間斷的折磨，竟和佛經描述的無間地獄如此相似。
夾雜的爸媽的期待與自己翻轉命運的渴望，這些懵懂的孩子被迫爬著教育巨塔。這一爬就是十年，這十年任何一次瞬間情緒失控，都可能讓他從高空落下。
孩子選擇結束生命，家長悔恨莫及
透過觀影，體會孩子的苦，更能理解學生對學習的抗拒或沉淪於手機世界，就更能察覺他們的異狀。曾收到過家長心碎留言，分享自己心愛兒子瞬間崩潰的故事：
「因不知孩子遭逢失戀、課業壓力爆表，導致身心崩潰整天玩手機逃避現實。我以為他沉迷於電玩。」「完全沒察覺孩子因為心裏崩潰，被迫躲到手機的世界。盛怒責罵後，孩子竟然從高樓一躍而下。」「我當時是真的看不出來他內心已經崩潰。」
家長傳來的訊息，透著螢幕，散發著強烈的悔恨，濃烈的讓人窒息。台灣高中生處境比片中印度學生沒有好多少。
台灣學生每日讀書超過16小時，比竹科工程師還操
有學生跟我說：「老師，你根本超人，一週上課30多小時，還要改幾百份作文，線上輔導學生。一年竟然只休假四十幾天。你竟然粉專文章還可以一直出。」
不知哪來的靈感，我秒答：「你們是超級超人。早上六點多起床，到校上課八小時。下課補習到九點半，回到家十點半，還要寫作業跟讀書準備考試到深夜一兩點。竹科工程師都沒這麼操，從小學會燃燒肝臟。」
語畢，我們相視靜默了幾秒，一陣苦笑。隔一陣子，這位成績優異的名校同學突然跑來找我：「老師我有事情找不到人講，只能找你了。」
才語畢，他便忍不住淚。
斷斷續續地，講述著自己從小到大，考上名校後一就是校排前幾名。但每次親友聚會，就會不斷地被親友小孩們比下去。他微微顫抖，時而口吃、時而連珠炮地說：「我想念經濟系，為什麼大家都說沒有考 電、資、醫、牙，就會變社畜？為了拚繁星，我每次月考都要考前幾名，壓力大到我常常覺得快不能呼吸，還被人說是我抗壓性太差嗎？」
「為了應付作業跟報告，好幾次明明累到覺得眼睛睜不開，竟還焦慮到失眠。硬逼自己睡，眼前好像會看到數學公式在飄。」
「我把情況跟爸媽說，他們說我只是一時壓力大，叫我不要想太多。我查過google，我的症狀就很像憂鬱症，要看醫生。我一直強調我的症狀跟網路上查得都很吻合。我媽被逼急了才說，你這樣看醫生，人家可能會覺得你有問題。」
「老師，我為什麼會生病？」
說故事的過程中，這位貼心的孩子，不斷強調爸爸、媽媽都很愛他，不斷說爸媽沒有問題。
「貼標籤」的社會風氣，讓部分家長諱疾忌醫
根據教育部的學生自殺通報統計，從2018到2022年這五年，青少年自殺通報翻了八倍。多數報告指稱青少年自殺原因複雜，但我個人觀察學生崩潰，通常是因為課業壓力。而許多報告指出：成績好的小孩，更容易有自殺的傾向。
面對令人憂心的統計數據，在心輔資訊這麼發達的網路環境下，家長仍會擔心孩子被貼標籤，發展出「諱疾忌醫」心態。導致許多孩子沒得到專業醫療協助，發展成社會版頭條。學科老師在前線，沒有心輔專業訓練，卻常常成為學生第一個求助的對象。當下只能給予很多友善、體諒與聆聽。同時鼓勵他們跟爸媽說，尋求專業諮商或醫療協助。
「友善大人不帶批判的聆聽，是協助孩子脫離情緒困局的重要工具。」
「請不要因為怕孩子被貼標籤，而諱疾忌醫。」
鳥在籠子關久了，反而覺得會飛的鳥不正常
回到紀錄片《補習班的門口》，片中這場125萬人報考，僅錄取1萬人的考試。而考試王者，蘇瑞吉·亞達夫，在這場宛若練蠱的考試中考了第五名，成為了這場考試的金蠶蠱王，是這場考試種姓下「新的婆羅門」，婆羅門是原種姓制度下最高種姓。
萬頭鑽巷的歡迎場面，眾人如雷的喝采歡呼，淹沒掉落榜一百多萬落榜者的落寞，彷彿落榜的人從來不存在似的。
蘇瑞吉在跟學弟妹分享讀書訣竅的時候，讓我看到相當震撼的一幕。這一百多萬人註定落榜的考試，把這些孩子變成籠中鳥。王者蘇瑞吉被學弟妹們問到，如何安排時間，有沒有偷懶或出去玩及是否有什麼嗜好時，他回答：「過去兩年，我都沒有出去玩過，也沒有嗜好。我都在唸書。」
台下數百個學生，聽到答案，紛紛鼓掌歡呼。他們似乎忘記99%的人，都會落榜。
似乎忘記，孩子聽到不玩耍，還會高聲歡呼歌頌，這不正常。
《補習班的門口》給了老師、家長體驗一段學生苦悶生活的機會。觀看後，更能同理他們面對升學制度折磨時，所出現的反應，如逃避、焦慮、憂鬱或耽溺於手機。
最後，鏡頭帶著觀眾到了一個謎霧繚繞的尖塔，在同一個謎霧繚繞的某一天，一個落榜的孩子從那座塔上落下。
【延伸推薦】
紀錄片｜《補習班的門口》：2015年，在柯塔有24個學生因為承受不了補習過度的壓力、沮喪和寂寞而自殺。本片嘗試了解柯塔這些補習班裡的真實情況，這些16，17歲的孩子是如何應付周而復始的家庭、同儕和考試壓力。是什麼使他們崩潰，又是什麼成就了他們 。
作者：楊陽英文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2023.08.22
20年經驗升學補習班老師。身在成績掛帥補教業，卻離經叛道地排斥用分數分類學生。堅持讓有趣閱讀，觸發學生學習興趣。信仰閱讀興趣，才能帶學生走過升學考試修羅場。常自覺是升學制度中的良心犯，一方面靠教考試維生，一方面設法想推倒這高聳的填鴨教育巨塔。
雖知不可能，仍幻想能用一篇篇粉專貼文，擊倒填鴨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