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生命困境，人生該如何繼續？這是導演許哲嘉的中年提問，他在宜蘭海邊紀錄捕撈鰻苗的阿美族人過程中，獲得啟發。
紀錄片《捕鰻的人》在2021台北電影節拿下百萬首獎，同年也入圍金馬獎、2022年再入圍金鐘獎多項大獎。拍攝期間，導演許哲嘉在四十歲出頭的年紀，也面臨某些生命困境，《捕鰻的人》為他帶來巨大的啟發。
《捕鰻的人》是記錄一群每年十一月到隔年二月，在宜蘭蘭陽溪出海口捕撈鰻苗的一群阿美族人的故事。
這個片子試圖想要看，在這個獨特的海邊，這群族人生存的困難挑戰，以及存在在各自人生的生命狀態。
我在拍攝過程裡面，遇到很多很「奇端」，各種奇妙的、巨大的紛擾。譬如說有人晚上為了省電就用蠟燭，卻不小心打翻蠟燭、燒掉了帳棚；或者是在那麼極端的環境，情侶相處常常有時候會擦槍走火、吵架吵得非常劇烈。片子裡面針對這些紛端，沒有特別想要針對「外地人」或「本地人」，而是希望去把這些在海邊各種形式的紛擾呈現出來。
原來很不起眼的角色，慢慢地走到我的鏡頭裡面來
我前面先拍兩年的素材，幾乎都沒有用，那時候框定一種大方向去拍，後來我發現這個策略是不行的、感覺是不對的，我進不去。後來兩年我停拍，但我還是會持續去海邊，我就發現原來很不起眼的角色：噹噹跟舞賽，就慢慢地走到我的鏡頭裡面來。我很明確的發現，我找到我想要親近的角色！攝影機的距離我也確定了，我想跟他們一起在帳棚裡面生活，那時候拍攝我就不著急，沒有一直好像很有規劃的拍什麼事件的發展。我抓到他們生活的節奏之後，我在那裡就是跟他們生活的節奏，一場一場的拍。
這一批比較年長的原住民，他們大部分都有經歷遠洋漁工，台灣都市發展裡面一些重大的工殤，或者是勞資糾紛，這在他們生命裡面是非常正常的。我後來發現，尤其是我的主角，他們在重組過去生命破碎的經驗、跟修復這些經驗的過程，有非常強大的能力。
一個人在累積很多破碎經驗之後，該怎麼走下去？
那時我自己四十歲出頭，我也在面對生命一些困境，我非常想要去凝視這種過程。我為什麼在片子裡面放了很多噹噹跟舞賽的親密之間的相處跟爭執？就是因為我發現這些縫補生活的能力、幽默與親密關係，都是噹噹展現出來，「一個人在很多破碎經驗之後，你怎麼去繼續往下走下去？」
不管你是哪一種社會階層，其實某個方面我們都在遇到一些不順遂甚至破碎的體驗，那要怎麼去修補這些，讓自己有一個更好的存在感？或是每次遇到新的可能性，都可以抱持著很好的狀態？我很嚮往。所以我在片中投射的部分，也就是你看到生活的碎片，試著把它堆疊起來。
我跟剪接師討論的時候，在這麼多生活的碎片裡面選擇的段落，想要組織的是「存在」的概念。等片子真正完成了之後，我去台東放過一次給噹噹跟舞賽看。第一次的經驗，他們很開心，噹噹他媽媽也在，噹噹就像一個說故事的，翻譯片子裡所有的內容給媽媽聽，因為他媽媽只聽得懂阿美語。
受訪者噹噹：我的生命看起來怎麼這麼辛酸？
到台北電影節要首映的那個晚上，早上我就在我的工作室，再放一次給他們看。那次的經驗非常令我難忘，因為噹噹跟舞賽看完之後，噹噹眼眶是紅的，他說他的生命看起來怎麼這麼辛酸？我很訝異，他其實在我面前比較少會露出這種低沉的狀態，他表達出他自己凝視這個歷程，覺得有一種辛酸。我其實也不太能說什麼，因為我覺得我要跟他說「你看起來不辛酸」也很奇怪，我也不能安慰他，但是就是陪伴他。
等到晚上首映看的時候，也有邀請他的小孩與媳婦，這些在北部做工作的晚輩來，首映完之後QA，大家都知道主角有來，很多人就去找噹噹拍照，或者是跟他做一些很簡短的交流。我覺得之後他又有一個新的轉變，他好像又可以從原來那個看自己的觀點裡面，他又跳一個位置，這裡面其實有很多人的流動，譬如說他的小孩、被攝者們，透過這個故事，他們對他的生命，有一種好奇跟互動的渴望。我覺得噹噹又從只單純凝視自己的生命歷程，跳到另一個位置。
首映那個晚上之後，他心情非常開心，我在旁邊的觀察是，這些東西又再作一些流動，包括他的小孩或是觀眾的互動。我後來覺得自己的狀態也會比較穩定，對於這樣的轉變是發生在短短的一天裡，這是我蠻珍惜、而且覺得是一種非常神奇的經驗。
其實我們都在凝視一個對象，不管是我們生活裡面的各個層面，也包含我們跟他的關係。可是有一個很重要的層面是，他終究會跟你自己的狀態產生一個連結，這一條路可能沒那麼快會找到所謂的答案，不過我對於我自己在四十出頭的年紀，這樣的一個提問，我的確在海邊得到某些啟發，這是我一個很大的收穫，我覺得這歷程會持續地延續在我的下一部作品，或者是下一步的方向，會是一個持續的歷程。
以上文字整理自導演許哲嘉訪談。
【延伸推薦】
紀錄片｜《捕鰻的人》：每年11月至隔年2月，在台灣宜蘭蘭陽溪的出海口，出現一批臨時搭建的工寮聚落，一群來自台灣東部的阿美族人群聚在此，捕撈當年亞洲第一批出現的鰻魚苗，這裡是他們臨時的家園。
文章｜一部紀錄片拍12年，導演黃信堯的自我質疑與自問自答，都在《北將七》裡。（王派彰）
文字整理：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2.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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