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紀錄片拍12年,導演黃信堯的自我質疑與自問自答,都在《北將七》裡

台南北門、將軍、七股是黃信堯成長的所在,他邊拍《北將七》邊問自己,紀錄片是什麼?12年過去了,他的自我質疑與追尋,以及台南沿海三鄉鎮的變遷,都被寫進片裡了。

圖/《北將七》

曾經有段時間黃信堯是靠賣中古車維生,他賣車也愛開車,他總說自己喜歡開著車到處看。在他所有的影片裡,即使影像裡沒有車,畫面外也一定停著一台車。就像攝影機一樣,車子是他接近人事物的藉口和工具。但攝影機只能讓他接近這些偶遇、並且讓他感興趣的人,車子還能帶他離開。

《唬爛三小》的成功讓他沉默了數年。他覺得這部片之所以討喜,是因為不管這些朋友願意與否,他都以把玩攝影機為藉口,親密地觀察他們,在他們熟悉攝影機的存在,並且開始卸下心防之後,強勢利用了這些朋友的不堪,並且以之用來換取觀眾的認同。這其中,沒有任何一項東西是導演所專有的,但最後卻簽了導演一個人的名字。從此,他再也不懂得如何拍人,如何訪問了。他甚至不曉得紀錄片是什麼。得要停了數年之後,他才有能力重拾攝影機,但每每邊拍邊問自己:紀錄片是什麼?

一部片拍十二年。到底什麼叫「還沒拍完」?

2012年就已出現《北將七》的第一個版本,但在「紀錄觀點」計畫播出前,黃信堯喊停,他說自己看了又看,總覺得影片還沒拍完,他想繼續拍下去。這是一部由他自己居住的北門、將軍、七股等三個沿海地方的片段影像組成的影片,嚴格來講並沒有直線敘事或時間軸,到底什麼叫「還沒拍完」,到底還缺什麼?他從沒說清楚,我也沒有明白過。但12年就這麼過了,一部拿了2009年短片輔導金的影片,最後變成2022年180分鐘的長片。

期間他拍了《雲之国》,刻意壓制自己的存在,放棄全知的觀點、悲天憫人的視野和最拿手的旁白。全片沒有一句對白,甚至連一個人都沒有。極端的手法無非是要把詮釋權交還給觀眾。迫使觀眾由一個被動的感受體,轉變成一個主動思考的個體。他自己對紀錄片的思考則由倫理的轉向美學的,再轉向哲學的層面。但在那麼極端的《雲之国》之後,如何繼續用紀錄片創作?

《雲之国》全片沒有一句對白,把詮釋權交還給觀眾。圖/《雲之国》

尋找歧路的男人,彷彿西藏僧侶般的自問自答

《北將七》表面上是一種自我的節制與壓抑,是對紀錄片倫理的偏執,但實際上是將問題內化,拍片與剪接過程變成是一段彷彿西藏僧侶般不停地自問自答。紀錄片該往何處去?這樣還是紀錄片嗎?對自我不斷地質疑,讓影片無法照著原定的路線拍,一旦找到順遂的方向,心中那個不斷提出問題的惡魔就會出面驅使創作者往另一個方向去,目的地永遠不是最後的目標,歧路才是。

每段訪談都拍得非常有感情,但卻在話題開始要變得深入,觀眾開始要對人物產生認同前動刀,只留下偶遇時帶點生疏的影像,後面的全剪光。互不相干的片段影像,被不按所在區域與拍攝時間前後次序隨興地剪接在一起。片段與片段彼此的關係不相干地相干著。就像塞尚的畫一樣,顏色與輪廓在雜亂中尋找彼此的存在,直到它們漸漸地凝聚在一起,緩慢、飽滿且穩定地在我們眼前展開,最後,即便只是稍縱即逝的剎那,完美且永恆地定格在我們的腦海裡。

影片後製時,黃信堯的父親過世,他在最後一格把影片獻給父親。據我所知,從沒一部談論公眾,屬於公眾的影片,最後是以如此私密的方式結束。彷彿在影片結束前,導演來個大轉彎,重新定位一次自己的座標,這個滿腦子要用電影拍宇宙的自私兒子,寫下了:「請原諒我這個不孝的兒子」。永遠變動不居的歧路,最後還是找到了私密的原點。每個生命都有一塊你永遠看不到的地方,像《大佛普拉斯》裡肚材的飛碟屋,像《同學麥娜斯》裡閉結的紙紮豪宅。

圖/《北將七》
圖/《北將七》

「從年輕拍到微禿老花」,記錄地景流變也定位自我座標

但《北將七》不是一部實驗電影,它是台灣近兩年來最好的紀錄片,是一部對傳統紀錄片美學叛逃的公路電影。整部影片宛如是一雙無法對焦的眼睛,導演不要觀眾帶著既定框架看片,真實才是影片的載體,就像片頭輕航機和片尾運用空拍機的鏡頭,它們都無法定焦,只有聲音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們:「真實確實存在」。它擺脫了近年來紀錄片對觀眾採取撩撥、取悅、控制的手法。這是為什麼拍紀錄片的黃信堯拍劇情片時總是有什麼地方怪怪的,因為他跟小津安二郎一樣,只拍有點彆扭的日常,接著讓觀眾的想力在畫面外發生。他清楚明確地向我們展現紀錄片的力量。

如他自己說的,這部片讓他「從年輕拍到微禿老花」,它是一部《啊堯快跑》,死亡才是生命無法逃脫的終點。12年後,《北將七》終於拍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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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紀錄片《海之岸》結合藝術實踐,走出年輕世代與環境共感的歷程
紀錄片|《北將七》:是台南北門、將軍、七股三個靠海的鄉名合稱。自2009年起積累此地12年的生活紀錄,大量呈現大地萬物空景與人類活動足跡,相互影響也相互獨立,成為一種生活樣態。凝結不動的攝影機注視,雖是連續鏡頭,又像靜照瞬間。
紀錄片|《雲之国》:與那國島(Yonaguni)是日本國土最西端的島嶼,緊鄰著導演的國家–台灣。某一天,與那國島居民決定要獨立,然後跟台灣建交。這兩個島嶼的命運類似,政治上各自是日本和中國的獵物,但它們都地處世界目光的邊陲,「存在」對他們來說,都是一個沉重的負擔。

作者:王派彰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2.11.11

原本學習繪畫,1988至1998年間赴巴黎學習電影與藝術理論。1999年於台北參與創立「影像運動電影協會」,開始策劃實驗電影與另類影片節目。曾任2004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策展人。2005至2009年間,擔任國民戲院影展策展人。曾任職於公共電視「紀錄片平台」,擔任委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