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支麥克風,單口喜劇(Stand-up Comedy)不僅讓觀眾發笑,更揭露社會禁忌、挑戰權力,成為表達政治異議的藝術。從1950年代,單口喜劇如何走出美國喜劇俱樂部地下室,躍上世界舞台,蓬勃發展,成為當代最受歡迎的娛樂產業?單口喜劇又是如何超越語言和文化的邊界,成為重要的全球文化現象?

「如果你不敢講髒話,你就不能挑戰政府權威了。」― Lenny Bruce
“If you can’t say “Fuck” you can’t say, “Fuck the government.”― Lenny Bruce
1967年,美國單口喜劇現代化先鋒萊尼・布魯斯(Lenny Bruce),率先顛覆過去傳統單口喜劇形式。他在表演時口出穢言、用不雅和猥褻詞彙,更大膽嘲諷當時美國社會與當權者的禁忌,大談種族隔離、墮胎、貪腐、越戰的真相。他為此付出沈重代價,包括被當局逮補、訴訟纏身,甚至逐出舞台,但這一切都阻止不了更多與萊尼・布魯斯理念相近的喜劇創作者發聲,單口喜劇的歷史從此改寫,成為反抗體制的武器,同時走向更個人化、更為深刻,反映創作者生命經驗,藉由凸顯社會現實的荒謬博君一笑。
半世紀後,單口喜劇範疇早已超越了英語世界,成為全球娛樂產業的寵兒,但同時亦保有其批判精神,這也是單口喜劇歷久不衰的魅力所在,單口喜劇躍上世界舞台、劇場、藝術節的實體平台,更隨著社群媒體、Youtube、Podcast和串流平台等,成為當代文化戰場,其中一個主要戰場,就是性別議題。
想要既漂亮又好笑真的很難
身為一個女性喜劇演員,注定要忍受許多男性演員不常經歷的事,例如,在台上被觀眾嘲弄身材、性騷笑話、或是被批評「女生就是不好笑」,上面的刻板印象深植於單口喜劇發源的盎克魯薩遜父權文化,幽默是一種權力,過去只有男性能公開發言並使人發笑,幽默和陽剛氣質是一體兩面。
因此,女性喜劇演員通常要在某種程度上適度隱藏女性特質,才能獲得和男性同儕同樣的認可。舉例來說,1960年代走紅的美國女性喜劇演員先鋒費莉絲・迪勒(Phyllis Diller),她走典型的老派搞笑路線,粗俗逗趣,無關現實,儘管她早是一線巨星,卻總是穿戴誇張醒目的假髮和戲服,其中一個目的是遮掩她的好身材,淡化她的女性特質,好讓觀眾注意力放在她的笑話上,因為,當女演員太漂亮,男人會物化她,女人會嫉妒她。

直到金髮碧眼的喜劇演員瓊瑞・佛斯(Joan Rivers)在1970至80年代走紅之際,才終於打破了喜劇舞台上對女性特質的厭棄。和費莉絲・迪勒不同的是,她穿著優雅洋裝、一頭蓬鬆金髮,如其他男性喜劇演員,她自信而幽默地透過女性觀點表達自我,以及她眼中觀察到的美國當代生活。她是美國第一位主持有線電視深夜脫口秀的女性主持人,以喜劇向美國社會禁忌發出戰帖,例如,她曾在電視上巧妙地引用譬喻談論墮胎議題,藉由喜劇的藝術形式跨越審查制度,她的表演引發眾多女性的深刻共鳴,為她帶來巨大成功,也為下一個世代的女性創作者創下新的典範。


女性喜劇演員講出被性侵經歷,把創傷轉化為同理與賦權
法國喜劇演員布蘭琪・嘉丹(Blanche Gardin)說:「所有發生在我身上的私密經歷,其實完全都有普遍性。」女性喜劇演員把笑話和最本能的私密經歷結合,讓過去被視為「上不了檯面」的私領域話題,如身體、母職、情感關係等成為創作內容,透過分享女性觀點的生活日常或特殊經歷,成功翻轉了喜劇的文化,畢竟,過往幾十年來的喜劇,說穿了也是男性在用自己的經歷與觀點說笑話。
女性喜劇演員的活躍,挑戰了過往主流的陽剛幽默,也為喜劇的形式注入新的活力。過去幾個世紀,男性可以大膽談論女性身體或性關係,但女性談論同樣話題就是「不得體」,如今的女性喜劇演員在舞台上,大方且坦率地分享身體經驗:月經、生產、排卵、性經驗,也包含自身或他人被性侵、騷擾、強暴的經驗,或是在職場上因身為人母付出的代價,她們談論的身體,不只是關乎自我,也是一場自我覺醒與捍衛權益的政治運動。
Metoo運動烈火在2017年燃起,美國喜劇圈也同樣反映了社會的變革。當凱莉・巴利曼(Kelly Bachman)在演出中公開對坐在台下的哈維·溫斯坦(Harvey Weinstein)揭露他的性侵惡行之際,這段影片在網路上瘋傳,事實上,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將強暴的真實故事作為劇本內容。
有人或許會問,這些沈重的自白和喜劇的輕鬆搞笑似乎相違背,但事實上,這些內容之所以能廣受歡迎,也能取悅大眾,是因為這代表這另一種類型的幽默是由一群人的深度同理、共情所建立起來的深刻共鳴與笑聲。當受創經驗透過喜劇轉化,笑既是療癒,也是為自己賦權。而這不限於女性,許多男性喜劇演員同樣深受女性同儕的自我揭露啟發,也透過喜劇分享性別經驗與視角。

幽默是良藥也是武器,局外人用單口喜劇拿回詮釋權
過去,在公共領域談論當代大眾的生活、經歷或身份的是政治人物,如今則逐漸換成了單口喜劇演員,他們不僅是搞笑的表演者,也是挑戰社會成規與創造自由表達的藝術家,反映時代的代言人,特別是「局外人」(Outsiders)。
最偉大的喜劇演員都是局外人,也就是非主流的、被邊緣化的、被視為「他們」的族群,因為他們的位置能夠輕易揭露主流社會道貌岸然的虛偽外表與浮誇,將之放在鎂光燈下大肆嘲諷,不畏冒犯任何人,這正是單口喜劇的本質,挑戰權威。
在美國,單口喜劇的重要人物幾乎都是少數族裔,以猶太裔和非裔為主。猶太裔的喜劇演員茱蒂・高德(Judy Gold)說:「幽默是最高級的適應防禦機,他是良藥,也是武器,這就是他的權力所在。」當麥克風遞給了一位喜劇演員,就展現了他看待世界的態度,無論他是在什麼位置上,而當身為觀眾的你看了這位演員的演出,就等同見證他所看見的世界,你也會有所不同。
單口喜劇於是隨時代演進,越加多元化,創作者挑戰和推翻自電視機發明以來由主流族群所一手掌握的媒體霸權。對移民背景的喜劇演員來說,他們的父母那一輩,被主流媒體形塑為沒水準、教育水平低、道德低落的螢幕形象,並以此作為笑點,而年輕世代的則透過單口喜劇,重新翻轉劣勢,拿回詮釋權。

好比法國移民背景的演員組成的喜劇劇團「賈梅與夥伴們劇團(Jamel Comedy Club)」,他們在舞台上分享談論他們的生活、家族故事、身份認同,也挑戰社會的偏見與歧視。美國非裔的喜劇演員,也繼承了美國第一代萊尼・布魯斯的單口喜劇的精神,自1970年代的理查・普萊爾(Richard Pryor)到戴夫・查佩爾(Dave Chappelle),揭露他們長期承受的壓迫與不公,挑釁當權者,也試圖喚醒良心與公義。單口戲劇成為不同解放運動的戰場,儘管,這些少數族裔的戰場有時候也會針鋒相對,引發辯論與爭議,但這也呈現出喜劇的力量所在。
在單口喜劇的世界裡,笑聲就像一記揮拳,能夠攻擊那些壓迫者,但也有可能誤傷弱小。不過,演員終究不是政治人物,無法解決社會問題;他們也不是專家學者,能夠提出政策解方。回到原點,喜劇演員是一群藝術家,他們的天賦就是讓人發笑,別忘了,這並不理所當然,所有人都能道貌岸然、正經八百,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搞笑的才能,讓人發笑是一個珍貴的天賦,一個笑話的隱藏的潛能與能量,有時候足以讓我們的社會走得更遠。
【延伸推薦】
紀錄片|《站立喜劇撩你笑出來》:透過各地知名的單口喜劇演員,展現他們如何用笑聲破解文化禁忌的同時,揭示人類近代社會中最真實、最矛盾的面向。
文章|你敢開身障者玩笑嗎?創作自由與歧視之間的那條線是互相同理
文章|荷蘭公視打造共融職場,《保羅歡樂秀》幕前幕後都有身心障礙者高比例參與
作者:藍雨楨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5.3.12

藝文工作者,自由撰稿人,清華大學人類所碩士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