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只是宗教領袖,也精通國際外交,回顧達賴喇嘛的西藏民主之路

第十四世達賴喇嘛丹增嘉措,年僅2歲時便繼位,16歲成為領導者,23歲流亡印度。達賴喇嘛將達蘭薩拉建造為藏傳佛教信仰中心與流亡西藏政府的實質首都。他巡迴世界各地,與各國領袖會面唔談,讓世界眼光與人道主義輿論關注西藏,國際資金支持流亡政府運作。他於2011年宣布「退休」,放棄政治權力,只保有精神力量,主動終結了四百年來政教合一的傳統,將流亡西藏政府帶入新的紀元。

流亡藏人在海外舉辦遊行。圖/《西藏抗中路:最後一搏?》
流亡藏人在海外舉辦遊行。圖/《西藏抗中路:最後一搏?》

對於那些在印度出生長大的流亡西藏 人,西藏是希望的國度,他們有生之年未曾親眼目睹,而是一個透過家族代代相傳的故事、歌謠、文化傳承,以想像力集體建構的共同體。大人向孩子說,那是一個白雪皚皚覆蓋高山,氂牛行經之處,人民在土地上勞動,有豐盛的水蜜桃、蘋果、杏桃……。

對上一代藏人,西藏是回憶,但對年輕世代而言:「西藏是一個想像中的國土……我們相信在很遠的地方,有這樣一個國家,有一天我們都會去那裡,我相信這個故事。」西藏詩人、流亡第二代丹增宗智(Tenzin Tsundue)如此描述世代藏人身份認同的傳遞方式,「我們就是這樣成為西藏人的。」

談論達賴喇嘛與西藏的報導、書籍、影片等不勝枚舉,但2023年法國出品的紀錄片《西藏抗中路:最後一搏?》(TIBET VS. CHINA)聚焦於西藏在地緣政治與國際歷史,透過大量的影像檔案,以宏觀的角度梳理了西藏政治情勢演變,爬梳從1950年至今七十多年,藏人追求獨立自由的漫長抵抗之路。

本片簡略了宗教靈性的面向,更強調作為政治領導人的達賴喇嘛——不只是藏傳佛教第十四世的宗教領袖、自由西藏的象徵,也是一名具備智慧與外交手腕的改革者。他畢生帶領西藏反抗追求獨立,維繫傳承藏人傳統,同時也是流亡藏人的記憶守護者。

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圖/《西藏抗中路:最後一搏?》
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圖/《西藏抗中路:最後一搏?》

傳統過渡現代,從遺世獨立到捲入政治風暴

傳統上,西藏依循古老的神權制度,由轉世制度選出宗教領袖,其身兼政治與宗教責任,在拉薩的布達拉宮,治理這片120萬平方公里的廣氂王國。

1935年出生的丹增嘉措,年僅2歲,便繼位成為第十四世的達賴喇嘛,年幼的他接收的是一個自1913年起已擁有獨立主權,自治自理,不干預國際政治、亦缺乏現代軍武裝備、與世無爭的和平國度,這不幸地成為西藏最大的弱點。

二戰結束後,剛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懷抱「收復失土、統一中國」的願景,領導人毛澤東的首要目標,就是攻佔位居亞洲大陸正中心、擁有全世界最高的喜馬拉雅山脈,掌握亞洲多國水文資源命脈的西藏。國際關係專家夏明分析,毛澤東覬覦西藏,主要是地緣政治與戰略考量,若控制了西藏,就能稱霸亞洲。

1951年,中共解放軍攻入拉薩,西藏兵力自然不敵。從小在布達拉宮長大,僅受過宗教修行訓練的達賴喇嘛,年僅16歲,尚未親政,卻被迫在大兵臨城之際,上位成為領導者,一肩扛下國家未來前途的沈重責任。

1951年簽署藏中《十七條協議》(註)後,西藏就此失去主權,被迫投入「祖國的懷抱」,協議中承諾對西藏實施高度自治,信仰制度不變。當時,曾短暫至北京訪問的青年達賴喇嘛,是一個擁有進步思想的年輕領袖,他曾相信政權之間能遵守協議、互相對話,他亦相信,中國的改革能治癒西藏封建社會的弊病,朝向更加平等、民主的社會。

不久後,協議成為西藏殖民的開端,進步的理想換來鐵拳相逼。中共大軍一邊宣稱「和平解放」,一邊以武力佔領大半西藏領土、駐紮邊境,同時摧毀僧院、控制村莊並迫害人民,一步步逼近拉薩。1956年,達賴喇嘛轉向印度尋求政治庇護,卻遭到當時印度總理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拒絕。西藏人絕望之餘,拿起武器,游擊民兵四起,走上反抗之路。

1959年3月10日,上百名藏人武裝反抗,史稱「拉薩起義」,最後遭到中共殘酷的血腥鎮壓,拉薩焚城,命在旦夕的達賴喇嘛,半夜喬裝成農民出逃,在山中徒步三週後跨越邊境來到印度。這一次,尼赫魯改變了立場,以人道主義為由出手庇護,西藏人的流亡紀元於焉展開。

達蘭薩拉是保存西藏文化的根據地。圖/《西藏抗中路:最後一搏?》
達蘭薩拉是保存西藏文化的根據地。圖/《西藏抗中路:最後一搏?》

達賴喇嘛登上時代雜誌封面,全球關注西藏命運

流亡印度那一年,達賴喇嘛只有23歲,2024年他剛過完89歲的生日,他與追隨他流亡的數千名藏人,在半個世紀多以前,陸續抵達印度北邊山區的達蘭薩拉,目前有一萬四千藏人定居於此。

在印度政府支持下,達賴喇嘛將這裡建造為藏傳佛教信仰中心,也是流亡西藏政府的實質首都。當中國開始征服西藏土地,引入大量漢人移民、展開去西藏化政策,逐步消滅西藏文化認同的同時,達賴喇嘛守護的達蘭薩拉,則開始了各種基礎文化建設,設置行政中心、議會、學校、僧院,學校裡教授藏人的語言文化,也傳授現代知識科學,流亡藏人在此工作、上學,維繫傳統生活與信仰,達蘭薩拉成為民族運動與文化復振的基礎。

達賴喇嘛的遠見不僅於此,他深知,若要成功反抗中國,西藏必須要積極發聲,奪得話語權,成為全球關注,達賴喇嘛做到了。於是他在1967年開始巡迴世界各地、發表演說、與各國領袖會面唔談,也接受媒體和國際組織訪問,甚至登上《時代》雜誌封面。

短短幾年間,西藏不再沒沒無聞,人道主義的輿論和關注,西藏成為世界失落的淨土,朝聖者湧入達蘭薩拉,各界國際資金支持著流亡政府的運作,達賴喇嘛盡全力撐起了西藏。

達賴喇嘛宣布「退休」,放棄政治權力

在達蘭薩拉,達賴喇嘛展開了他的政治改革,寄望透過現代的民主機制,將西藏古老保守的神權階級社會現代化、民主化,西藏史上第一個民主機構「藏人議會」1960年在此誕生,2年後達賴喇嘛更宣佈第一部西藏民主憲法。

議會代表玉珍・吾嘎倉說:「我觀察到尊者過去身兼政教領袖時,不斷透過與周圍的人諮詢、溝通,思索我們能否改變,適應外部環境,同時維繫我們的文化得以永續。」

流亡西藏政府議會。圖/《西藏抗中路:最後一搏?》
流亡西藏政府議會。圖/《西藏抗中路:最後一搏?》

2001年,西藏流亡政府舉辦了首次一人一票直選政治領袖,十年之後,達賴喇嘛的驚人之舉是宣布「退休」,放棄政治權力,只保有精神的力量,主動終結了四百年來政教合一的傳統。

國際關係專家、中國異議人士夏明分析,達賴喇嘛深受國際社會與宗教運動家,如德蕾莎修女(Mother Teresa)、南非屠圖主教(Desmond Mpilo Tutu),以及華勒沙(Lech Walesa)與波蘭團結工會運動的影響,深知「非暴力」的民主化追求,才是希望的長久之路,儘管如此,這個流亡政權始終沒有得到任何國家的正式承認,為什麼?

中國經濟抬頭,世界強權對「文化屠殺」閉眼漠視

冷戰時期,自由經濟早就戰勝了意識形態,這個擁有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憑著經濟實力,搖身一變為世界工廠的中國,讓美國轉變了對待台灣和西藏的立場。

1971年,那個最初只有少數國家願意承認的政治實體,如今地位逆轉,入主聯合國。這就是現實政治,面對新的亞洲經濟霸主,世界強權對西藏的人權問題閉上了眼。

根據聯合國的一份報告,中國有超過一百萬藏族孩童被送進寄宿學校,他們五歲起被迫離家,由中國政府管理,灌輸黨國意識形態,目的是徹底消滅藏人身份認同。聯合國少數族群問題特別報告員受訪表示,這是一種「文化屠殺」,即便用了如此強烈的字眼,聯合國也無能對中國採取任何積極行動。

不同世代、社群、在公共議題上發揮獨特影響力的流亡藏人,在《西藏抗中路:最後一搏?》中闡述西藏流亡社群的反抗歷程。經歷了文革清洗、土地掠奪、審查僧院和慶典、關押刑求異議人士,以及將藏人送入「再教育營」,這一切措施都為了控制、馴服,改造西藏為中國的一部分。

「我是他們受苦的原因」,達賴喇嘛感嘆地說道:「(在中國)對達賴喇嘛的虔誠是一種罪,竟然該被懲罰。」

境內的西藏人也面臨無孔不入的數位監控與思想檢查。片中採訪了一位曾遭到中共關押刑求的藏人次仁達瓦,只因他曾在社群軟體上和達蘭薩拉友人聊天,說了一句:「你們真好,生活在尊者身旁,你們有自由,我們在這裡沒有自由。」

他立即被逮補,未審入獄,經歷嚴刑拷打,關押將近一年。2021年,他成功跨越邊境,成為近年中國嚴密封鎖邊境政策下,極為少數幸運的逃亡者之一。

政治妥協,是否能迎來和平?

1987年,達賴喇嘛提議西藏作為「非軍事和平區」,遭到北京當局斷然拒絕,拉薩發生多起暴動,警察對人民開槍,動盪長達三年未息。為了停止無止盡的暴力循環和追求和平,達賴喇嘛1988年宣布採取「中間路線」,既不正面衝突,也非全面屈服,訴求自治而非獨立,可說是對中國政權的一大讓步,這個政策彷彿投下了一枚震撼彈,撼動了所有藏人社群。

「中間路線」來自達賴喇嘛對佛學哲理的實踐,「作為佛教徒,我們始終尊重他人權利,我相信人類的決心,終有一天我們能夠超越並戰勝,那些對我們的迫害。」國際關係專家夏明分析,達賴喇嘛並非過於天真,只是有一個更長遠的想法,認為中國人民最後會追求民主和自由。

達賴喇嘛的預言成真了,1989年,中共為了鎮壓暴動的拉薩,宣布戒嚴,三個月後,天安門事件爆發,中國人民起身了,追求民主和自由,但中國人民也倒下了。在全世界見證下,坦克車殘酷碾壓了中國一代青年的肉身,也粉碎了西藏最後的希望。

1989年,獲頒諾貝爾和平獎得主之際,距離天安門事件不過六個月,達賴喇嘛說:「我深覺榮幸、汗顏與感動,我以世界各地遭受迫害者的名義,深懷感激地接下這個獎,也以六百萬藏人的名義,以我勇敢的西藏男女同胞的名義,他們受了很多苦,且一直在受苦。」

但諾貝爾獎也只是曇花一現。下一個十年之後,北京獲選為2008年奧運舉辦國,藏人起義、烽火遍地,但再多示威遊行,甚至隔年上百名藏人自焚事件,都改變不了西藏的命運,藏人的血與淚,都在北京奧運燦爛的開幕聖火中,煙消雲散。

抱著希望,成為一個西藏人

儘管自由的希望,始終如暴風雪中的燭光,如此微小、渺茫,卻始終屹立不搖,或許,達賴喇嘛放棄了重返拉薩的希望,但他從未放棄將西藏文化傳承給下一代。在達蘭薩拉的流亡政府,正努力培養新的世代,延續集體的民族記憶。

山的另一頭,流亡藏人透過詩歌創作、口述歷史、家族記憶、學校教育、公共論述、政治機構,甚至運動賽事等,努力向不同世代傳承西藏文化與認同。像丹增宗智這樣的青年世代,儘管從未去過西藏,但他的一言一行、思想乃至情感,仍緊緊牽繫著這個希望的國度。國家的西藏消失了,但文化的西藏仍活著,且持續茁壯。

《西藏抗中路:最後一搏?》中描述,當中共開始迫害藏人,不得持有懸掛達賴喇嘛的相片,藏人之間開始流傳一個說法,當你抬頭看向月亮,你可以看見尊者,只要相信,便能看見。這世上沒有一個政權能夠阻止你抬頭看月亮。

註:1951年5月23日,藏中簽訂《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關於和平解放西藏辦法的協議》簡稱《十七條協議》。

【延伸推薦】

紀錄片|《西藏抗中路:最後一搏?》:在達賴喇嘛生日這天,對藏人來說該認真思考中國打算自己選出精神領袖這件事了。藏人的身份認同將何去何從?而這件事又將在全世界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紀錄片|《喜悅:達賴喇嘛遇見屠圖主教》:兩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南非榮譽大主教戴斯蒙屠圖、西藏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在印度達蘭薩拉相聚並攜手回答來自全球關於喜悅的提問。

紀錄片|《流亡之後》:廷列與尼瑪是流亡圖博第三代,日子僅是勉強餬口,即將誕生的孩子帶來希望與挑戰,期盼的黎明是否會來?

節目|《獨立特派員—最後一次相遇:達賴喇嘛專訪》:政教分離後,流亡政府進入後達賴喇嘛時代,然而這位西藏精神領袖的一言一行依舊牽動全球世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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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心靈上的頑皮兄弟—達賴喇嘛與屠圖主教世紀相聚,揭露喜悅的秘密。

作者:Athaya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2024.12.26

Atha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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