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權益與環境保護並非對立,而是倡議者應該要理解,針對於女性身體的指教與桎梏:關於處女情結的、陰道鬆緊程度的污名與羞辱,尚未袪除,還要再加上一個「用拋棄式生理用品會產生大量垃圾」的道德緊箍咒?
今年3月8日婦女節時,時代力量立委陳椒華辦公室舉行記者會呼籲,女性使用拋棄式生理產品造成大量廢棄物,應鼓勵換用環保生理用品,會中邀請主婦聯盟葉晏慈、環保聯盟成員劉炯錫教授,以及看守台灣秘書長謝和霖等人分享觀察與研究,其中謝和霖秘書長於該場記者會建議環保署限用免洗隨用即丟的生理用品,於網路上造成廣泛的討論,也引來許多抨擊。
而後,看守台灣協會在臉書上發布一篇聲明,表示這個發言引起大家的激烈反應,真令人意外。並分享了謝秘書長的完整致詞稿:其與劉炯錫教授針對台東東海國宅的某個垃圾車一個早上的垃圾成分分析後,發現不可回收的垃圾中有許多紙尿布與貓砂,這些東西若能從源頭避免,想必可以減少更多垃圾量。因此他想探討紙尿布、衛生棉佔比,並初步評估減量潛力。
經過秘書長引用學者研究及精密的估算後可得知,全國每年廢衛生棉產生量為35398.7噸,這也帶來在記者會上以及臉書的聲明都可以看到的這句話——
「薄薄一片」卻難以忽視?
我能夠想像,秘書長想到這句Slogan瞬間感覺到自己無比天才,其對稱之精妙:幾乎感覺不到的薄薄一片相對於無法輕忽的總產生量,呈現出女人為了自己的舒適與方便,渾然不知自己讓臺灣產生了更多的垃圾。
陳椒華委員辦公室在一開始時說的「這四十年來,『你』所使用的衛生棉大概就是一部卡車的量,如果我們改使用環保的生理用品,這些垃圾全部都可以減量,一個女生就可以減少一部卡車的垃圾量(註2)。」而這就是他們宣稱要與環保團體開記者會的原因:因為女人不知道自己產生了多少垃圾量,所以政府要鼓勵使用環保的生理用品,來降低女人不自知而造成的垃圾量。
可惜這精妙的修辭卻不大精確,大多數使用過不織布用過即丟衛生棉的人,在人生都不曾體會到那神奇地無感且薄薄一片的衛生棉過,這句話距離女人使用衛生棉的體驗,可以說是要多遠,有多遠——正如同看守台灣該篇聲明距離女人生理期的實際經驗一般遙遠。
而後謝和霖在臉書公開社團提到限用時,又提到「讓棍棒跟蘿蔔搭配使用」更是引發許多女性的不適——姑且不論這句話背後到底是將女人當成是什麼生物的聯想。生理期不是什麼海灘假期,從來都不是件舒服的事。衛生棉也是,即使是在科技發達,臺灣不織布技術達到新巔峰的當代,衛生棉從來都只是「變得比較舒服」還未達到讓人感覺不到月經或衛生棉的存在。
處於生理期的女性不需要棍棒跟蘿蔔,大多數時候我們都處於被悶棍重擊腹部附加拉肚子、頻尿等各種不同因人而異的症狀——月經本身就已經是那根棍棒了。
女人生命中的棍棒 也不只月經這一根
我們確實應該讓月經這根棍棒來得輕一點,例如提供更多多元、適合不同女性及處境的生理用品。劉炯錫教授在記者會也提到當他在台東作垃圾分析時,不可回收垃圾中有細分到不能再細分的垃圾,便是這些拋棄式的生理用品,也因此他疑惑提問說為什麼像是布衛生棉、月亮杯等可循環利用的生理用品沒有普及?
這確實是個好問題,為什麼呢?
讓我斗膽以我個人接觸不同生理用品的經驗,來與教授分享一下:
被譽為台灣棉條教主的凡妮莎,在2000幾年開始在部落格做棉條的開箱介紹,並開始在網路上代購跟團購。當時我還是個大學生,對於棉條完全沒有任何印象,也不敢貿然嘗試,直到後來衛生棉條因為被認定是「二級醫療器材」不能夠線上團購,我也就錯失了購買的機會。
但我有持續關注凡妮莎的相關文章與資訊,看到不少關於棉條的各式論戰——特別集中於女人的『處女膜』上(但那其實不是膜,是環狀肌肉,應改名為陰道冠)在當時,棉條是否會戳破女人的處女膜的討論聲量遠大於棉條本身,凡妮莎的心得文則是難得聚焦於舒適程度跟在生活上的便利度,這讓我對棉條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可惜的是,在沒有團購管道的時候,指入性棉條對新手實在太困難,一直到凡妮莎創業開啟了凱娜棉條,我才開始鼓起勇氣嘗試使用衛生棉條。
使用棉條後,我也面對了一陣子周圍的人,特別是長輩的詢問,他們往往認為使用棉條就代表承認自己有過性行為、已經不是一個擁有貞操的女子,所以才敢使用棉條,也因此當面對父母或親人,我以及身邊許多女性就會躲藏或掩蓋自己使用棉條的事實,即使我們大多認為棉條確實比起衛生棉更舒服,也讓我們的生活更方便。
同樣的論戰,在凡妮莎開始集資製作臺灣第一個月亮杯品牌「月釀杯」之後,再次重出江湖,從討論月亮杯會不會戳破處女膜,到月亮杯是否會影響女性陰道的鬆緊程度,除了少數針對是否會造成感染的討論,我們可以看到整個社會輿論對於女性的「貞節」在意程度遠勝於女性的生活。
當時早已習慣置入性生理用品的我,可以說是非常歡快地參與了月釀杯的募資,但很可惜第一代月釀杯跟我的陰道並非非常契合。鐵了心想要使用月亮杯的我,開始請各國友人協助我購買夢中情杯,從瑞典的Lily Cup到捷克的Lady Cup,最後才找到我的命中注定的美國女超人杯。
在陰道周遊列國尋杯的過程中,我常跟朋友互相交流意見,發覺不同的人適合的杯就是不一樣,就如同我們的陰道各有不同一般。要尋找到那個適合的杯,很需要時間跟資源,特別是在當前月亮杯也被當成是二級醫療器材跨國、引入很困難的狀況下,大家幾乎都要跨國託人代購,價格上也更為昂貴,而不適合的杯,你試用過後其實也很難賣給別人,或有其他用途。
上面說了這麼多個人經驗與我所經歷過的斷代史,是想說這些生理用品在台灣之所以無法普及,從來都不是因為女人不知道自己產生了多少垃圾,更不是因為大家貪圖於衛生棉的舒適與方便,所以不願意更換,而是除了月經這個棍棒以外,女人的身體受到社會既定父權觀念的箝制,特別是在貞節與性的侷限上,導致置入性生理用品更容易受到性的污名,而這個污名正是女人時刻承受的另一個棍棒。
所以,無論是更多的棍棒或是蘿蔔,都無法改變女性身體在當前社會下所受到的箝制,並不是說,因此女性的權益與環境的保護就必須是對立的,也並不是說,作為男性像看守台灣的秘書長等,就無法對這個議題提供指教或建議。而是倡議者應該要理解,針對於女性身體的指教,在過往關於置入性生理用品的論戰中已經太多。圍繞在女性身體的桎梏:關於處女情結的、陰道鬆緊程度的污名與羞辱,至今都還未袪除——而很明顯地在本次記者會的內容中,也沒有任何想要協助袪除之意——就要再添加上一個「用拋棄式生理用品會產生大量垃圾」的道德緊箍咒。
月經不平等 交織出當代女性多重困境
無論來或不來,即使是在初經來潮前或是停經之後,月經都難以與我們的身體切割。常聽到母輩的人開玩笑說,月經就是以前來的時候,每個月很痛苦,希望可以早點跟它說掰掰,但現在要走不走,卻巴不得他常來。無論想或不想,無論當下處境如何,女人終究要跟月經以及月經所帶來的一切共存,也因此,生理用品的問題從來都不僅止於性別而已,在時代力量於同年3月7日開的提案修法「生理用品免徵營業稅」記者會中,我們可以看到即使是時力黨團內也認可,我們應該要看見月經不平等的現象。
那什麼是月經不平等呢?
首先,我們可以先從本次另外一個被廣泛引起討論的嬰幼兒或成人紙尿褲,看見女性勞動處境的端倪,為什麼紙尿褲減量要被放在婦女節討論?其背後的意涵不外乎就是女性作為育兒跟長照的主力,也因此紙尿褲也被認定是他們的選擇。
可正是這個預設,更可以看出當代女性的困境,那就是在被預期作為照顧勞動的無酬勞工,也是因此,許多女性不要說有時間去嘗試、接觸不同型態的生理用品,可能連更換生理用品的時間都很缺乏。
月經不平等,其實就是看見月經這個生理狀態的背後,透漏著性別與其他處境的交織,當我們討論月經時,不能夠只看見中產階級、中高教育程度的婦女,必須也要看見貧窮、身體或智能障礙者、無家者、處於家務與事業兩頭燒、成長過程中缺乏女性長輩等等的女性,在學校教育與社會支持皆缺乏的狀況下,他們如何去面對自己的月經,可以說,不同階級、族群、處於生命中不同階段、不同身體狀態的女人,其所身處的月經情境可以說是完全不同,他們所面臨的月經污名,以及月經在該文化中所代表的意義也會截然不同(例如在地球上的某些地方,經期來的女性甚至要另居別處)只以生產多少垃圾來看待拋棄式生理用品,除了對於這些已經處於弱勢的女性強加更多的道德勒索之外,只是讓他們的處境雪上加霜。
除了教育、文化以及社會的污名之外,即使女人自我賦權到足以面對這些棍棒,在制度上也有種種限制使得他更難去取得多元的生理用品,像是衛生棉條、月亮杯仍然被認定是二級醫療器材,因此外國廠商難以引進臺灣、國內消費者也很難跨國網購,相關產品的價格居高不下,又或者是現在的廁所多半洗手台設置在外,很難清潔月亮杯或布衛生棉等重複使用的生理用品等,這些政策跟制度上的問題,絕非空泛地提出鼓勵或限用就能夠改變。
生理用品應該是要讓女人在經歷月經之時,變得更輕鬆、容易,有更多符合自己生活方式、處境的用品可供選擇。如果民意代表或倡議團體,希望有更多的人可以使用可重複使用的生理用品,那應先著手的是,如何讓整個環境對於使用布衛生棉、月亮杯更友善,不僅僅是空間,更不僅僅是鼓勵,而是嘗試去解決上述那些從法規限制到文化、勞動等各種結構問題,而不是迫不及待地將這一卡車的垃圾再一次的緊束在女人的身體之上,就如同那些貞操與性污名的魔咒(註3)。
註1:約於記者會直播影片16:22處
註2:約於記者會直播影片01:55處
註3:雖然看守台灣的粉絲專頁與謝和霖於公開社團的發文在網路輿論發酵後都默默刪文,但無任何後續的論述與針對於這些言論受到抨擊的道歉或回應,而陳椒華辦公室後續的回應與處理,也未看出有任何反駁該NPO的發言,所以我認為這些原本記者會上提出的意見與後續的貼文同樣當成是陳椒華辦公室與該NPO的目前立場。
註4:裡面所提到的看守台灣、謝和霖聲明與公開文皆已刪文,附上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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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宜文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2.3.29
1988年生,清華大學社會所博士生、斜槓家庭主婦,養了兩隻狗,和一堆植物。最擅長把很難的東西講得很簡單,最希望等到不需要上網罵人的那一天,可以轉職寫真女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