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劉廣隸:現實世界常比虛擬更戲劇化,川普就是典型代表

現實與虛構的邊界為何?是實驗短片導演劉廣隸在《非常,非常,非常地》中的發問,他認為透過虛擬的創作,會積極地督促你去跟現實發生關係,而現實比任何虛構都更加戲劇化,例如川普的誇飾語氣與使用副詞的方式,人們都深受吸引,反而不關心事情本身。

寶特瓶罐拼出象徵比特幣(bitcoin)的B。圖/《非常,非常,非常地》
寶特瓶罐拼出象徵比特幣(bitcoin)的B。圖/《非常,非常,非常地》

在實驗紀錄短片《非常,非常,非常地》(2021),觀眾感受到鋪天蓋地而來的3D動畫虛擬場景:比特幣、區塊鏈、挖礦經濟,數位垃圾,繼紅色高棉的歷史紀錄片《直到海裡長出森林》(2020)後,劉廣隸再度透過實驗影像,探索虛擬與真實世界相互交融、建構的曖昧邊界。觀眾一步步跟隨,電動遊戲中一幕幕模擬建造城市、文明災難的實境展演,穿插著鮮明的國族符碼、商業廣告、競選宣言。

遊戲製造的虛擬垃圾,是為了模擬真實性,但現實世界中,許多人在真實的垃圾山上拾荒為生;人類社會建立去中心化的虛擬貨幣,同時間中心化的資本利用它讓自己快速增值。國族主義、地緣政治,金融貨幣的意識形態,早已透過數位媒介的語言,滲入我們的所見所聞,深深影響著我們每一個人。劉廣隸試圖探問的是,虛擬的數位媒介,如何參與我們當代歷史和集體記憶的建構?

Q:您拍過許多不同類型的影片,紀錄片、實驗片,也有很多當代數位藝術創作,請分享您的藝術學習歷程?

劉廣隸(以下簡稱劉):我上完大學之後才去法國留學。大學時主修機械設計,是一個非常理工科的專業。因為從小就對數位媒體方面感興趣,來到法國之後才開始學藝術,進入美術學院學習,取得法國尼斯美院的藝術碩士,後來去了法國當代藝術影像研究中心(Le Fresnoy),才開始慢慢從事獨立短片、影像藝術、3D動畫的影像創作。

成長過程中一直對圖像生產很感興趣,像是繪畫、拍攝以外,像是虛擬實境、CG、AI生成圖像技術的應用,我感興趣是圖像生產出來之後,對於我們作為人類意味著什麼?它是怎麼影響我們跟世界的關係?圖像是我們跟世界發生交互的一個結果,把自己作為一個人跟整個外部世界去串聯起來,後來創作就轉到這個領域。

當年我去考法國當代藝術影像研究中心時,我很喜歡的紀錄片導演王兵,正好即將擔任我的導師,我很喜歡他的作品,也一直對紀錄片製作有很大的興趣,但我是美院體系畢業的,學當代藝術、概念藝術出來的,相比學電影的製作技術其實是非常不成熟,後來我開始嘗試做紀錄片,慢慢把我感興趣的一些議題,以及慣用的虛擬實境的工具,一些審美的想法,開始融入到整個影像的創作。

Q:是什麼啟發你想拍攝《非常、非常、非常地》實驗短片?

劉:2020年初,法國第二次疫情封城,我被困在家中,當時我的寶寶剛出生,我有比較多的時間待在家裡,趁他睡覺的時候我開始關注電動遊戲,我本來就一直有在玩,那時想做一個調研,西方世界的電動怎麼表現中國文化,後來找到一款美國遊戲Battlefield 4(台譯:《戰地風雲4》)。遊戲裡有一個「邪惡的」中國將軍想要顛覆政權,所以美國大兵來到上海,要解救全世界,是非常美國政治正確的一個故事。

這個遊戲設定背景時間正好是2020年,美國總統川普正在進行他的第二次總統競選,對中國實行一系列中美貿易戰項目,虛擬和現實有一點重疊了,還蠻有意思的,我就想以這個地緣政治的氛圍做創作,但後來作品處理的議題也不只是關於地緣政治。

片中運用許多川普的影像,作為虛擬與現實的映照。圖/《非常,非常,非常地》
片中運用許多川普的影像,作為虛擬與現實的映照。圖/《非常,非常,非常地》

Q:影片牽涉很多議題,有政治、科技、虛擬貨幣和廢棄物,你想談的最核心的議題是什麼?如何架構作品的敘事?

劉:玩遊戲的過程中,我注意到一些特殊的3D物品,就是3D垃圾這個東西,我覺得蠻有意思的,因為其實垃圾也帶有一點地緣政治的想像,比如說,他們會想像上海的垃圾桶,裡面有一些塑料瓶貼幾個中文字,或者貼一些對他們來說有東方意味的圖像,就變成了所謂「東方的垃圾」,我就開始從3D虛擬垃圾入手,結合現實世界垃圾山的影像,作為整個片子一開始的基調。

3D的垃圾會憑空消失,比如說你打掃房間,通過點擊它就憑空消失了,所以我找了另外一個元素對比,就是比特幣,或者說虛擬貨幣的開採(挖礦),因為虛擬貨幣的價值來自於計算機,有點像憑空產生,和物理世界的聯繫沒有那麼大,所以用這兩個元素構成整個短片的結構。有意思的是,這兩個虛擬世界的元素也承載了非常多地緣政治的意識形態。

影片中最重要的一條敘事線,就是虛擬和現實的映照,虛擬垃圾對現實垃圾,虛擬貨幣對於現實的金融信任機制、區塊鏈改變了我們對中心化機構的信任,可以建立端對端、點對點,透明公開且隨時有記錄的信任體系。但是我其實是通過另外一條線索去串聯,那就是川普的在場,他對於整個片子起到了很大的一個提示的作用。

Q:片中的確出現了許多川普的競選影片,還有國家符號,川普的在場意味著什麼?

劉:當我們去談論一些現實問題,現實已經比我們能構建的任何虛構,都要更加戲劇化,於是我們用非常誇大、誇張的詞語去描述,很多時候人們都被這套敘事方法吸引住了,而不是事情本身,描述變得比事件本身更重要。所以我影片選擇川普演講中高頻率使用的一些副詞,尤其是程度副詞,像very, very, tremendously(本片英文名),通過這些副詞的使用,把剛才提到的元素給串聯起來。

川普是一個代表,他經常通過他誇張的語言表達和行為,使人們對他本身的意圖不感興趣,或就不在乎了,反而去在乎他詞語流露出來的表達方式,這可能是當下我們和現實連結某種奇妙的狀態。

川普演講中常使用的程度副詞very與tremendously,成為本片英文名。圖/《非常,非常,非常地》
川普演講中常使用的程度副詞very與tremendously,成為本片英文名。圖/《非常,非常,非常地》

Q導演如何定義什麼是「垃圾」?虛擬世界中例如影像媒體,是否也生產很多所謂的「影像垃圾」?您有思考過這方面的議題嗎?

劉:我自己從事3D製作,我知道即便你要製造一個3D遊戲裡面的垃圾,還是需要付出很多的生產力,建模、貼圖、渲染,它是一個資產,被製造出來之後妝點遊戲世界的真實性。當我玩那款遊戲時,我回收了3D遊戲裡面的垃圾模型,通過這個行為,把3D垃圾變成了我創作的資源。

今天每個人都能通過拍攝,去製造影像,然後傳到網上,我們被淹沒在各種各樣的影像當中,所謂的「影像垃圾」可能在某些情況下又被翻出來,再被利用成為敘事的部分。這個片子有一大半影像也是通過所謂的回收這個方式。究竟什麼是一個垃圾?對我來說,我思考的是這些被稱為垃圾的東西,是否有被再次利用的潛力。

3D垃圾成為導演劉廣隸的創作資源。圖/《非常,非常,非常地》
3D垃圾成為導演劉廣隸的創作資源。圖/《非常,非常,非常地》

Q:您提到虛擬跟現實之間並非互相對立,而是相互生成的關係,對您來說什麼是真實(reality)?真實和虛擬的關係為何?

劉:對我來說,首先真實是不存在的,只存在對於所謂「真實」的描述方法,我們想盡辦法對自己所在的現實去進行描述,這個描述過程是不可能產生真實和真理的,只能說對真實的描述可以真實地發生,換句話說,真實的生產是通過製造虛假去完成的。

虛和實,虛有虛擬(virtuality)、虛構(fiction)和虛假(fake),這個「虛」是如何跟我們所處的現實彼此互動,相互生產?通過虛擬媒介、虛構的敘事方法或對真實性的一些探討,才能去接近所謂的真實和所謂的真相吧!像這部片子提到的,今天公眾對於某個新聞事件的真相,都是難以把握的,我們只能從各種媒體新聞對的描述去接近事實,把跟真實對應的「虛」創造出來,才能接近真實,但是所謂的真實是不存在,也不可能去把握的。

Q:在您過往的每部作品,是否有一貫關注的核心主題?

劉:每一個作品,肯定是跟我自己的生活經歷,或者感興趣的點去串聯起來,有些我一直關注的議題,比如說信仰。什麼東西可以促使一個人去相信另外一個人或一件事?從早期人類跟宗教的關係,演變到今天人類之於科學,甚至科技巨頭的信仰,包括所謂的信任機制,像這個片子談到的虛擬貨幣和區塊鏈,也是人類想繞開中心化的機構和國家權力中心,嘗試構建另外一套把人和人連結起來的信任體系。

之前另一部南方影展放映過的紀錄片《直到海裡長出森林》(2020),我在那部片談論紅色高棉背景下華人後裔社群的現狀,這也和「相信」有關,影片的受訪者過去都非常信仰當時中共的革命輸出,尤其在東南亞地區,他們因為對共產主義的信仰,積極地投身到這個運動當中,誰知道後來發生了柬共事件,獲得權力後開始種族清洗,信仰崩塌,人跟國家之間,或和思想主義之間這種信任也完全煙消雲散。

Q:你會怎麼定位你所創作的作品?是實驗紀錄片、當代影像藝術?或有更合適的方式形容你的創作形式?

劉:對我來說,我其實也不太知道怎麼去定義我的作品,因為我個人覺得跟傳統的獨立電影還是有蠻大的區別。但我覺得不被定義挺好的,可能是我個人比較舒適的一個狀態,我可以希望通過創作這個事情,讓自己在不同的領域流轉,而不是說被某一個所謂的圈子給框住了。

Q:可以說,創作本身也是你去接近和理解現實世界的路徑嗎?

劉:對我來說,創作讓你更積極的跟現實世界發生關係。虛擬世界有時看似讓你跟現實隔離,但是通過創作這個行為,會積極地督促你去跟現實發生關係。例如我在法國生活,才逐漸了解這個柬埔寨華人社群,曾經有超過六十萬的華裔生活在柬埔寨,這段歷史我以前不太知道,在法國才發現身邊很多人的祖輩或者父輩,都是東南亞來的難民。《直到海裡長出森林》受訪者老先生,也是我在尼斯求學時在一個餐廳認識的,和他聊完我去查了很多資料,我也通過放映和法國的這個社群發生更多交流。

有一次,我和Le Fresnoy的清潔工聊天,他問我在做什麼題目?我說關於紅色高棉背景的一些故事,然後他介紹一個朋友的父親給我,當年他就是從柬埔寨逃難過來的,帶了很多老式磁帶,戰後很多這些東西都再也找不到了,今天看來非常寶貴,我就用磁帶中的一些柬埔寨民謠,製作了電影中的音樂,整個創作過程都有這樣的小驚喜。

所以我覺得,創作這個事情,會把我重新帶到這個現實世界當中,讓你去跟你的世界,你身處的這個社會,甚至是已經過去的歷史——但那個歷史其實還是現在式——去發生更進一步的關聯。

Q:您的影像作品也是一種數位媒介,這是否也會影響到觀眾對於現實的理解,並做出改變?

站在一個創作者的角度,我盡量讓自己不帶偏見,不做妥協地去觀察和表達,但我感覺我更多是一個觀察者的角度。我創作不是為了可能讓這個現實怎麼樣,而是讓我能夠和現實發生關係。

觀眾如何去理解,或產生不一樣的感受,對我來說也是很重要的,在那一段短暫的觀賞中能刺激到他、感染到他,讓他跟自己的現實之間發生一點點微妙的轉折,讓他去聯想或者重新思考某些東西,我覺得就非常難得了。面對藝術作品,其實同樣沒有關乎藝術作品的真相,當觀眾去觀賞,和作品發生關係的時候,他對於他所處的那個現實的想像,也可以真實地發生。

【延伸推薦】
紀錄片|《非常,非常,非常地》:文明即大下水道。我們認為垃圾是商品的屍體,因為其喪失了功用性,我們卻在電子遊戲中大量精準地製造三維垃圾,只為了裝飾虛擬的真實性。我們一邊在城市模擬遊戲中用居民的排泄物填滿火山,再讓其噴發淹沒城市,我們一邊在真實的垃圾山上以拾荒為生,每天收入幾美元。我們一邊將虛擬貨幣技術稱作去中心化的記帳方式,我們一邊看到中心化的資本利用它讓自己快速增值。我們,我們,非常,非常,非常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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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藍語楨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3.07.18

藝文工作者,自由撰稿人,清華大學人類所碩士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