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反共義士來台後期望在桃園安身立命，卻又面臨航空城開發計畫被迫搬離家園。這裡不只是「建國九村」或一個門牌號碼，而是一家三代深刻認同的重要根據地。
這是一個不斷漂泊失根的悲慘故事。
已故的陳鴻生老先生，1950年代因為韓戰而意外以「反共義士」身份來到台灣、在台灣結婚生子養育下一代。原本想要落地生根的他，卻因為反共義士的身份而遭懷疑為匪諜，並不為統治當局所信任，因此工作地點是不斷地更動，而這個家也就跟著不斷地搬遷，這就如第二代陳遼平所說的，他們「從小就流離失所，到處漂」，他與姊姊及妹妹也因此是分別出生於台灣不同的地方。
這個家庭渴望能夠安定下來，希望能夠擁有一個安身立命的家。終於，他們在大園區大海里的桃園前空軍基地旁有了一間可以遮風避雨的小房子，第三代也在這裡出生，門前也因此植下了紀念的樹木。但是多年過後，不幸的命運卻再次襲來，這次不是戰爭，也不是匪諜，而是所謂的國家建設，桃園航空城開發計畫再次逼迫這個家庭步上漂泊失根的路程。
不只是搬離這個門牌號碼，是被迫遠離安身立命的家園
從案主陳遼平口中，我們知道陳家要搬離大海里這個地方，其內心是充滿了「不捨、掛念、與無助，是五味雜陳」，而愈是離去年（2022）3月搬遷日愈近的時刻，他感嘆的說，「中間的煎熬，誰知道？」由此透露出內心相當大的無奈。
而他也勸很不想離開的媽媽紀金鳳，「大家都難，每一個人都難」，以此來安慰母親。要問，為什麼會那麼的不捨、煎熬、與困難？那是因為「大園鄉建華社區建國九村」或是「大園區大牛稠13之9號」，並不僅是一個眷村名稱或是門牌號碼，而是陳家三代主觀認同的地方及安身立命的家園，那一小塊土地、低矮的建物及周遭的生活環境，是陳家賴以生存的重要根據地。
這也就是說，人與土地之間，其實是有著休戚與共的強烈連結關係，是很難割捨的。這樣的價值並不是用商品交換價格可以輕易換算及計價的，然很不幸的，陳家這個「家園非賣品」的價值卻因為桃園航空城開發計畫而完全被抹煞了。
國家建設與人民居住權，孰輕孰重？
惟陳家難道只有前述的「不捨、煎熬、與困難」嗎？不是的，外表及談吐皆溫文儒雅的陳遼平，在其內心的另個角落恐怕是充滿了抱怨及不滿，他雖然口頭認為這是「國家建設」，致使他們家不得不搬，必須做出特別的犧牲，但是他卻也在紀錄片中批評桃園航空城開發案是「不公不義、予取予求」！這是相當嚴厲的指控，為什麼？因為在地理空間上，我們要知道他們家所座落的建國九村或大海里其實是位於桃園國際機場與桃園前空軍基地之間，根本就不在交通部所規劃的第三跑道範圍內。
交通部所要興建的第三跑道其實是位於桃園國際機場的西側或左側，是位於竹圍里、沙崙里及後厝里等地，而不是在東側或右側的大海里，即大海里或是建國九村根本就不在該「國家建設」的範圍之內。
再者，交通部所提的第三跑道，其所需的土地面積約為700公頃左右，但桃園航空城的區段徵收面積卻是高達3,147公頃，約為前者的4.5倍，這明顯是「超額徵收」，而這也就是國內「區段徵收」制度的特徵，政府多徵收大量土地來挹注財政的需要。建國九村或是大海里的土地徵收其實根本就無涉於交通部所提的「國家建設」，而是隱藏了龐大的土地開發及炒作，而這也就是為什麼紀錄片中充斥了「航空城徵收地買賣」的畫面了。
政府透過威權與全面清除式的都市計畫及區段徵收，不僅全面剷平大海里，也將剷除桃園前空軍基地，由此來滿足其政治及財政目的。但這卻是對原住戶的全面驅趕（displacement）的結果，原住戶成為「國內難民（internal refugee）」，而這也就是所謂的土地掠奪（land grabbing）及強制迫遷（forced eviction），這是國際上非常受到關注的人權侵害課題。
居民互相消遣「搬家愉快」，陳家僅只是數萬搬遷個案之一
須知，土地徵收乃是憲法層次的基本人權課題，這是因為它剝奪了人民在憲法上所保障的權利，如財產權、生存權、居住及遷徙自由等權利，將會對土地被徵收人的生活存續產生非常嚴重負面的影響，這如本片中紀金鳳女士一直強調她不願意搬去南崁、不願意住在那裡、她怕會得到老人癡呆症；而這也是為什麼陳遼平認為鄭文燦應該發給被迫遷老人精神補償津貼，因為他們恐都已經得到自閉症了，每天必須藉酒來度日及麻醉自己。
在此也要強調，土地徵收的履行一定要符合極為嚴謹的必備要件，如公益性、必要性、比例性、最後手段等，但是很不幸地，長久以來我國政府卻已經養成了壞習慣，往往太過於輕忽，並便宜行事，反而將土地徵收當成是最優先及唯一的手段，非常隨意的進行土地徵收，並將其用來進行土地開發或炒作，眼中根本就沒有基本人權。而筆者認為，這也就是這部紀錄片最重要的地方，即桃園航空城開發計畫嚴重侵害了國人的基本人權，而陳家僅只是數萬個案中的一個罷了。
由於權力相對的極端懸殊，加上偏頗的法規制度，政府及炒地集團表面上是贏了，陳家及附近鄰居看來是輸了，他們被迫遷離，雖然許多人都還不知道未來要搬去哪裡，但還是得走，彼此之間竟然還會相互消遣「搬家愉快」，這讓旁觀者聽了是無限的感傷。但掠奪者真的是贏了嗎？紀錄片中卻也隱藏了政府統治正當性的危機，那是因為陳遼平在片尾說，「我們都無所謂了！」
須知，憲法就如同是國家與人民之間的契約，當政府不依照憲法來依法行政時；相對地，人民也就沒有受憲法拘束的義務，而這也是政府統治正當性崩壞的緣起。當政府毀憲，不公不義，予取予求，不能保障一個家庭的合法生存，並逼迫這個家庭不斷的漂迫失根及流離失所時，相對地，人民又有何義務要尊重這個國家及政府呢？
未來的桃園航空城或許會有許多的高樓大廈，地價也或許是高不可攀，但它們卻不是進步的表徵，而是代表了威權與壓迫，因為它是建築在驅趕原住戶的基礎之上。最後要感謝李立卲導演的辛勞，清楚及深刻紀錄了陳家被迫遷的歷史，同時也紀錄了一個政權統治正當性的崩壞！
【延伸推薦】
紀錄片｜《當飛機飛過》：韓戰反共義士陳鴻生來到台灣，由解放軍成了國軍，與排灣族的姑娘結了婚，隨著空軍防砲部隊四處漂泊，最後落腳桃園空軍基地繁衍了三代人。十多年前開始了桃園航空城計畫，這個台灣有史以來最大的開發案即將啟動，這些景物即將完全消逝，在2024年全部清空，成為歷史的灰燼。
專題｜【桃園航空城】空城 記｜台灣史上最大的土地徵收（我們的島）：由於航空城開發案影響甚鉅，多年來爭議不斷，直到2020年內政部通過區段徵收計畫後，才正式啟動。為此，桃園市政府推出自願優先搬遷獎勵方案，如果提早在2022年3月前搬遷的，可以拿到再多20%的獎勵金，大約半數居民選擇搬走，許多長輩這時才驚覺，必須在人生的末尾，離開一輩子的家…
文章｜從「魔鏡」到「上學去」：台灣教改與紀錄片背後的真人真事（周平）
作者：徐世榮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3.02.13
國立政治大學地政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