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曾說,夢的解析是通往潛意識的皇家大道,這條大道不只在夜晚通行,夢醒之後還會在白天留下痕跡:一個場景、一段旋律、一次莫名的情緒,牽引出久遠前的記憶與經驗。夢比本人更誠實,有時讓人發現:「原來我是如此在意!」因此,佛洛依德所創立的精神分析是一門「傾聽」的學問,教我們如何聆聽記憶與遺忘,創傷與慾望的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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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常語言裡,「醒來」意味著回到現實,意味著鬧鐘響起、身體坐起、夢境消失。但「精神分析」不這麼相信。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說,夢的解析是通往潛意識的皇家大道;但這條大道,也不真的只在夜晚通行,夢醒之後,它們往往還會在白天留下痕跡:一個場景、一段旋律、一次莫名的情緒,牽引出久遠前的記憶與經驗。那些一下子趁隙而入不請自來的聯想,正是潛意識在白晝的回聲。
大多數的人不會在此多做停留,多半是拋之腦後,它們終究會消散於忙碌。但佛洛伊德選擇留駐於此,像考古學家一樣,一層層挖掘心靈的地層。他年輕時對語言、歷史與考古的熱情,也體現在他對人的理解上:他總是不滿於表象,而是執著於那更深處的複雜性。在《佛洛依德:一個無神的猶太人》紀錄片裡,有一幕他的女兒安娜·佛洛依德(Anna Freud)回憶起,父親曾在她小時候指著街上那些排列整齊的華麗建築物說:「看到那些外觀漂亮的房子了嗎?有時候,外表的背後並不那麼美好,人也是一樣。」佛洛依德曾如此的對年幼的女兒解釋他的職業,也堅持朝著複雜性走去。精神分析總是隱含著一種鼓勵,期待人們要去詮釋關於自己的真理、去閱讀它、重述它。
佛洛依德樂於挖掘心靈,卻很少談論自己
即使許多人對佛洛依德充滿興趣,但他一貫地極少談論自己,他說傳記都是值得懷疑的虛構,只會再次壓縮與簡化一個正在試圖編織的故事。他曾對追隨者伊西多·薩德格說:「在科學中,清晰總是一種偽裝!真相永遠是複雜的,從來不顯明。」
《佛洛依德:一個無神的猶太人》以佛洛伊德一生的編年史為軸線推進,從幼年到晚年,從思想的萌芽到理論的成形。特別是晚年,畫面轉為大量日常生活的剪影:他與家人漫步自家庭園,靜靜坐著,或陪伴著他心愛的鬆獅犬。這些畫面中,佛洛伊德很少直視鏡頭,融入畫面裡,真實而自然,觀影者未知覺地被捲入一道時光的裂縫的膠捲中,穿越了蟲洞,進入了佛洛伊德的年代。
片中穿插的幾段「記憶碎片」式的蒙太奇讓人產生觀看錯覺,似乎又在劇裡又在劇外,例如開場那段三個孩子玩耍的記憶碎片,雖然不知其脈絡,卻如夢的結構般:斷裂、象徵、泛黃、不合邏輯,但卻蘊含著某種情感真實的殘餘。整部影片游移於紀實的編年史與泛黃記憶的片段之間,如夢似幻。觀影的經驗就如同走入了一場佛洛伊德的夢:夢見他的一生,也夢見他如何「夢」。

潛意識的語言:不是我想起,而是記憶想起了我
佛洛伊德在其著作《夢的解析》(1900)中指出,夢的解析是讓人深刻意識到自身命運的過程,這相對於日常大眾「我已經很了解我自己了」堅定說法的理解是不同層次的。佛洛伊德對潛意識的理解,歷程上較像是一瞬間「無意間聽見」、或「浮光掠影」般在穿越間不小心看見,或某種程度上就是一種「一閃而過的既視感」(déjà vu):這發生在瞬間,或早就藏在某個不再翻閱的回憶皺摺裡,突然不由自主重現某些意念、感受、畫面、或身體感受,這些依稀感,正如捕捉到「自由聯想」的本質,它們不是被想出來或回答出來的,而是某些片段的經驗或回憶,它撞進來,找上我們。
換句話說,不是「我」想起這些記憶,而是這些記憶想起了我,這種時刻,我們彷彿被邀請進去一段過往經驗裡作客。我們常有一種經驗是:吃下一口熟悉的味道、聞到一個久違的氣味、一句偶然聽見的旋律,讓人猝不及防的顫動了一下,眼前浮現一個你早已遺忘的片段或感受,於是我們開始在回憶裡搜尋,我們曾在哪裡遇見過、經驗過?這種「事後作用/追溯性(Nachträglichkeit)」的閃現,是潛意識中過去與現在在此相遇的典型語法,時空的藩籬被打破,既是以前的自己在說話,也是現在的自己在回應。夢與自由聯想正是這種心靈多重聲部的重現。潛意識層次的相遇與相認,是自己與自己無意間不期而遇的撞見與對望。
「夢」比我們更了解自己,有些東西一直都還在
夢是行動中的劇場,比本人更誠實,有時甚至自我中心。解讀後會知道自己隱而不顯的秘密,甚至能會心一笑被夢看穿:「原來我是如此在意,原來我,還是我」。夢不僅比我們更了解自己,也始終關切著自身還不願關切的痛苦,或者說夢像是一位長年的老友,提醒著我們:「有些東西,一直都還在哦!」從這個層面上來說,夢是一種自我陪伴。
因而,佛洛依德所創立的精神分析,說到頭來,是一門「傾聽」的學問。它教我們如何聆聽關於記憶與遺忘,創傷與慾望的交織。他們總是換裝登場,走唱在每個人的日常裡,可以說,我們不識得他/她,但也可以說,我們也早就識得他/她了。人正是在這種「斷裂」與「重現」的重複疊影裡被密密縫補起來,或許,至此才能理解佛洛依德對「反傳記」的堅持,不去順著傳記式的因果語法「因為這個……所以那個」的方式去認識一個人,而是在不斷縫補與重新敘事的過程中,找到一種對自我與他者的重新認識,也找到一條通往救贖的道路。
正如希臘神話《奧德賽》中的英雄,在歸鄉途中遇上自帶魅惑嗓聲的賽壬女妖(Siren),賽壬女妖是極危險的生物,她在海中礁石上開始對水手們聲聲唱,據說只要聽到她迷人的歌聲的水手,都會被魅惑而觸礁沉船。潛意識的賽壬女妖也會對人們聲聲唱,一再的跌入暗礁的人們因而懼怕潛意識,選擇遠離、忽略或遺忘。但當夢的詮釋帶著人們終於「無意間聽懂」總會讓自己翻船或被俘的那段旋律時,人們才真正開始理解,那首驚濤駭浪的歌,始終是屬於自己的主題曲。

夢像夜晚「無菜單電影院」,邀請我們揭露與對話
夢是一種途徑,像是在夜間的「無菜單電影院」,永遠不知道會夢到什麼,睡著是門票,只有在睡著後,劇場才會開演。而夢並不會在醒來後結束,它只是換了一種方式,一票到底的繼續在我們的生活中說話。精神分析的意義也正在於此:它不只是揭示潛意識,更是一場邀請,邀請我們去開箱、去讀劇、去對話,去重逢那些早已淡出記憶的情緒、關係與經驗,可能是舊友、舊玩具、舊的自己、舊的個性與舊的眼淚。不只是佛洛伊德,我們也在與潛意識的相遇中,擁有屬於自身珍藏的數千件的古董藏品。
當我們在夢中聽見賽壬之歌,也許醒來後,不只能聽到看到被她誘惑到偏離航道而翻船的那些「曾經」,再次的,自己也能與那些「曾經們」,與之合聲對唱。
【延伸推薦】
紀錄片|《佛洛依德:一個無神的猶太人》:本片由法國公視Arte製作,第一人稱的旁白,模糊的歷史畫面,拼貼的剪輯手法,彷彿虛實交錯的影像,朦朦朧朧,如同做了一場關於佛洛伊德的夢。
文章|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大師歐文亞隆,尋找關於死亡、孤寂、自由與生命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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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瑞君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5.10.27

諮商心理師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輔導與諮商所博士班在學
University of Bristol. Master of Counseling in Education
臺灣精神分析學會推薦治療師
台北市立聯合醫院松德院區思想起治療中心治療師學員
台北市立聯合醫院松德院區思想起治療中心督導
《薩所羅蘭》–山風頻道podcast主講者及與談人
國家專業證照:國家高考諮商心理師執業執照(國家證號諮心字第000317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