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敵意到理解的一堂課,我們班的「小圈圈」開始改變

國中時我們班小圈圈林立、常有衝突,表演藝術老師沈邑蓎帶我們進行「酷凌計畫」,把班上的衝突經驗搬上舞台表演,過程中我們練習換位思考,理解「霸凌者」「被霸凌者」「旁觀者」的想法,重新經歷衝突,也有機會重新表達感受。後來我們班並沒有變成和諧樂園,也沒有消除所有矛盾,但它讓我們看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與傷口,學習理解他人已經是一種改變。

學生演出被霸凌的狀況。圖片提供/沈邑蓎
學生演出被霸凌的狀況。圖片提供/沈邑蓎

那年夏天,升國二的我,第一次聽到「酷凌計劃」這個名字。那時,表演藝術老師沈邑蓎在課堂上簡單說明,如果我們班不參加計劃,課程就會由另一位表藝老師接手。大家並不真正明白這個計劃是什麼,但聽說另外那位老師很嚴厲,於是幾乎沒有猶豫,我們就點了頭。那並不是因為熱忱或使命感,而是出於一種單純的選擇——留住熟悉的老師。

國中時,我們班小圈圈林立,像一張被劃開多道裂縫的地圖。不同的小團體之間隔著看不見的牆,表面上和平共處,但背後暗潮洶湧,衝突時有發生。有人因為一次的爭執就形同陌路,有人因為一句無心的話就記恨了好幾個月。那種氣氛,像是隨時會爆出火花的電線。沒想到,「酷凌計劃」的執行過程,反而成了彼此梳理的開端。

公開討論衝突經驗,像是剝開舊傷疤

「酷凌計劃」的第一步,是故事的分享。我們先以兩人一組的方式,互相傾聽彼此的經歷——那些關於霸凌、爭吵、誤會或長期冷戰的故事。雖然老師沒有特別要求必須談同班同學的事,但很快,有人就提到之前彼此的衝突。那種時刻空氣會微妙地凝固下來,被提到的一方臉上掠過一絲僵硬,或是乾笑著轉開視線。

過程中,我們要在兩人的故事裡,挑出衝突最強烈、潛伏期最長、最難解決的一件事。接著,兩組合併成一大組,四個人再分享一次,從中選出一個最具代表性的衝突事件。最後,全班匯集所有篩選過的故事,投票選出前三大衝突。

那過程像是一層層剝開舊傷口,並且放到光底下檢視。有些故事只是尷尬或小摩擦,有些卻像隱藏多年的深溝,讓人一聽就心裡一震。當我們把那三個衝突事件寫在黑板上時,教室內的空氣有些沉悶——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不是虛構,它們真實地存在於我們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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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要飾演一個你原本討厭的人,要被迫去理解他在想什麼

真正的挑戰,從將這些故事搬上舞台開始。
  
有些情節原封不動地保留,甚至角色的語氣、動作都和現實裡一模一樣;有些則被改寫,換了名字,換了場景,但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認出來。最初,這種「重演」像是在拆舊傷疤,甚至帶著一點報復的意味——讓曾經的對手在台上「演自己」,好像能藉此討回些什麼。
  
可是隨著排練的進行,氣氛發生了變化。

我們開始被迫去理解角色:為什麼他會這麼做?她當時心裡想的是什麼?那個語氣背後,是憤怒、害怕,還是想求助卻說不出口?當你要飾演一個你原本討厭的人時,你必須站在他的角度說出那些話,而那個過程,很難不去觸碰到他背後的理由。我們開始討論角色的動機。為什麼他要那樣說?她當時心裡想的會是什麼?
  
我在劇中飾演的是被霸凌者,我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排一場爭吵戲。飾演「霸凌者」的同學在演出到一半時,情緒過度投入,搶過我手裡的兔子玩偶摔到地上。這個動作並不在劇本裡,但真實得讓全場愣住。我被他突如其來的情緒嚇到,但在那個瞬間我又突然很能同理她的角色所受的委屈、恐懼,只是因為不知道如何將這些情緒好好表達出來,於是將這些情緒化為憤怒宣洩到他人身上。現實中的他,也許也在心裡有過無數次委屈和恐懼,只是沒有人看見。

有衝突時先學習「看」對方立場,而非以情緒應對一切

從那天起,我開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排練。舞台上的不是表演,而是一個可以讓我們重新「經歷」衝突的地方。那些曾經在現實中一觸即發的瞬間,被放慢、被重演,我們有機會從另一個角度去感受。

班上的小圈圈依舊存在,衝突雖然並沒有因為排練而完全消失。但在這段時間裡,我們學會了先去「看」——去看對方的立場,而不是立刻用情緒去應對一切。有人在面對討厭的人時開始願意多說兩句話;有人在看見某人沉默時,會去問問對方怎麼了。這些改變看似很小,甚至微不足道,但在一個原本互不相干的群體裡,它們像一絲絲細線,慢慢牽起彼此。

最後的演出不在燈光閃爍的大舞台上,而是在鄰近一所國小五年級班級的小小教室裡。那天我們推開門,黑板上畫著「歡迎鳳山國中」的塗鴉,教室內的課桌椅被推到兩邊,中間擠滿小觀眾,他們坐得端正,眼睛像兩排亮亮的小燈泡。
  
雖然場地簡單並擁擠,但當我們開始演出時,空氣忽然安靜得只剩下呼吸聲。我們的戲在這狹小的空間裡被放得更近、更真實,彷彿觀眾就在那個時空,能清楚感受到每一句話的重量。

酷凌計畫到國小演出,觀眾參與、代替演員演出。圖片提供/沈邑蓎
酷凌計畫到國小演出,觀眾參與、代替演員演出。圖片提供/沈邑蓎

「理解」不必然帶來「和解」,卻是改變契機

在「坐針氈」的時候,我們必須以角色的身份,回答觀眾提出的任何問題。有孩子問我:「為什麼不直接告訴老師?」也有人問霸凌者:「你為什麼要對他那麼兇?」我們在回應時努力將角色背後的複雜情緒表達出來,同時也讓小朋友們有機會理解角色的兩難。
  
最後,是最刺激的「新式論壇」——觀眾可以直接上台,在不改變角色個性的前提下替代我們其中一位角色,親自嘗試解決衝突。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位小弟弟跑上來,勇敢地取代了霸凌者的位置。然而他上台後一直到下台,他都仍做出了和原劇情一樣的選擇。
  
演完之後,主持人問他為什麼就照原劇情演下去了呢?他低下頭說:「我發現我突然不知道,要怎麼在不改變角色的情況下,解決這個衝突。」那一刻,我感覺到一種比掌聲更震撼的力量——原來,理解別人的處境,並不一定能立刻找到出口,但那種思考的開始,本身就已經是一種改變。
  
在演出結束,與小朋友們道別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我們最初只是為了留住老師才參加計劃,卻在不知不覺中,被迫打開了彼此心裡的門。做計劃沒有讓我們班變成和諧的樂園,也沒有消除所有矛盾。但它讓我們看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與傷口,而理解,雖不必然帶來和解,卻能讓人放下某些尖銳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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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黃烽嘉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5.9.23

黃烽嘉

台南大學創作與應用學系二年級學生,曾在國三的時候,參與酷凌計畫的演出,至今每年仍會回到母校,帶領學弟妹,執行酷凌情緒課程的暑期營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