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患強制就醫的兩難:《我們與惡的距離Ⅱ》反應社會安全網不「漏接」的期待與落空的困境

《我們與惡的距離Ⅱ》劇情出現「為什麼不把神經病顧好,為什麼要讓他亂跑?」的質疑,現實中專業人員可能因個案量超載、資源不足、經費有限,或判斷上的偶然失準而未能即時介入,這種漏接非單一專業失職,而和資源配置的系統性問題相關。但社會的韌性不在於永不漏接,而在於每次漏接後,仍有人願意伸手,一起研討怎麼減少漏接、漏接後如何修復的可能。

精神疾病的污名與標籤恐造成治療障礙。圖/《我們與惡的距離Ⅱ》
精神疾病的污名與標籤恐造成治療障礙。圖/《我們與惡的距離Ⅱ》

「我兒子是有傷害別人還是傷害自己嗎?你憑什麼把他抓起來,你們這些醫師、護理師,我跟你們說,我兒子要是有任何一點受傷,我要告死你們!」

《我們與惡的距離Ⅱ》片中一位母親在醫院的怒吼,精準刺中了台灣精神醫療現場最痛的傷口。當精神疾患家屬與醫護人員的現場對峙時,觀眾看到的不僅僅是家屬的情緒反應,也是整個社會對精神疾病與物質成癮的不同想像與理解。

而當周渝民飾演的精神科醫師馬奕森看似平靜地回應:「你要告我們公衛護士、護理人員,警察與消防隊都沒關係,你兒子還是在吸毒啊,這都沒有改變。」我們似乎可以感覺到一位專業工作者在法規、倫理與現實(甚至在自己也因情緒困擾)的夾縫當中的處境,可能不被對方理解,甚至要付出被投訴或被控告的代價。

精神疾病污名與「惡」的標籤成為治療障礙

值得深思的是,劇中母親兩次出現的「告死你們」的說詞,也似乎反映了台灣社會對醫療(不僅限是精神醫療)有其依賴的部分、也有較為不滿而敵視的部分。精神醫療當中,由於精神病症狀之表現可能會影響他人,劇中家屬這樣的反應,可能會導致寒蟬效應,讓一些第一線人員在必要時更難啟動強制介入,間接影響了社會安全網的即時介入的可能。

另外,物質成癮的污名也需慎重看待。劇中母親堅稱她的兒子「沒有吃毒」,或許,她抗拒的不是醫療診斷與治療,她想奮力擋下的是「照顧不周的家人角色」,還有「吸毒者/家屬」這個身份背後的社會眼光與道德審判。只是,這樣的想法正好會讓治療難以開展,形成惡性循環。

強制與不強制就醫都是惡,試圖面面俱到卻也互相牽制

從2019年的《我們與惡的距離》,我們看到了《精神衛生法》之下強制就醫與強制住院的兩難之處。而到了2025年,我們迎來了《我們與惡的距離Ⅱ》,《精神衛生法》也已於2022年修法通過,實施中仍有其臨床困境。

修法後,強制住院改由法官、精神科醫師與病人權益促進團體代表組成的合議庭決定,如此一來,可以解讀為強化了程序正義,另一個可能的解讀則是將醫療判斷複雜化為司法裁量。試想一個畫面,三位合議成員面對同一位個案、同一份病歷可能產生重點不同的解讀:法官關注時是否符合嚴重病人的定義、臨床醫師評估症狀嚴重度、權益促進代表堅持最少限制原則。這樣幾個角度的拉鋸,或許可以成為當前台灣精神衛生體系現狀的隱喻:試圖面面俱到,卻可能互相牽制而錯過時機。

當劇名仍沿用「與惡的距離」,內容卻已展現更複雜的倫理視角。或許我們可以一同想像一個場景,家屬認為「強制就醫是惡」、鄰居可能覺得「不強制是惡」、醫師當下就認為「什麼都不做才是惡」,同樣地,到了合議庭上,病人權益促進代表認為「強制住院而不給予機會是惡」,而臨床醫師則認為「不強制住院讓個案難有就醫權益是惡」。或許,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在做對的事,而其中的衝突不是誰對誰錯、而是立場與所信仰的價值觀,順序上的不同。

精神醫療過程中,家屬、鄰居與醫護人員立場不同,展現出的倫理視角更為複雜。圖/《我們與惡的距離Ⅱ》
精神醫療過程中,家屬、鄰居與醫護人員立場不同,展現出的倫理視角更為複雜。圖/《我們與惡的距離Ⅱ》

社區支持的理想與現實:在「接住」與「漏接」之間

《精神衛生法》新法推動「強制社區治療」,呼應全球精神醫療從機構轉向社區的趨勢。劇中公衛護士許幸珠(于子育飾)夜間家訪拒絕就醫的家庭,雖然不是強制治療,卻正體現了這樣的理念。她不僅執行例行公事,更透過一些超出職責的「非正式介入」,建立起比制式治療更深的信任。這些鏡頭下的細節,揭露了社區支持體系中難以量化卻至關重要的付出:當制度無法周全時,往往依賴第一線人員額外的心力填補縫隙。

然而,漏接仍會發生。面對「為什麼不把神經病顧好,為什麼要讓他亂跑?」的質疑,劇中情節真實呈現了社會安全網的極限。專業人員可能因個案量超載、資源不足、經費有限,或判斷上的偶然失準而未能即時介入。這種漏接非單一專業失職,而和資源配置的系統性問題也常常直接相關。

基層公衛護士盡心盡力,與個案建立深刻的信任關係。圖/《我們與惡的距離Ⅱ》
基層公衛護士盡心盡力,與個案建立深刻的信任關係。圖/《我們與惡的距離Ⅱ》

在「漏接」處長出韌性:從指責到共同承擔

漏接之後,可能會有輿論的指責、也或許會有一些難聽的話,但難以避免的可能也是專業人員自己內心的自責:「我可能/可以/應當/必須做得更多。」然而往往一個漏接不是一個人的失誤,而是許多因素共同造成。社會的韌性,不在於永不漏接,而在於每次漏接後,仍有人願意伸手,一起看看怎麼減少漏接的可能。

或許,與其苛求零失誤,不如正視「漏接後如何修復」。因為「完全接住」終究是理想,但或許生活中我們正在實踐的就是最務實的解方:當我們在超商看見恍惚的青年,在公園遇見喃喃自語的陌生人,保持「不驚擾卻關注」的距離,必要時協助通報,正是最基礎的社區防護網。這種日常善意或許微小,卻是縮短「與惡的距離」最真實的起點。

《我們與惡的距離Ⅱ》議題短片#1

【延伸推薦】

影集|《我們與惡的距離》:故事從一場超市縱火案展開,24歲的嫌犯造成五死十二傷的慘劇,本案成為施⾏國民法官制度後,首個可能判處死刑的案例。大火也燒出了六個家庭交織的命運,時有錯過又彼此牽扯,他們背負著各自生命故事跨越了20年,復仇、背叛、傷害、墜落,並相互救贖,在隨機殺人事故之後,命運會將這六個家庭帶往何處?

文章|《我們與惡的距離Ⅱ》背後的精神世界:精神科醫師馬大元談疾病、復原與「接住」

作者:廖泊喬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5.6.12

廖泊喬

雲林虎尾人,臺灣大學醫學系畢,為精神科專科醫師、成癮專科醫師,目前在醫院服務。著有《古人解憂療鬱帖》、《文豪酒癮診斷書》。臉書:喬喬看癮科學;Instagram:addiction_chi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