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寧國宅建於1981年,預計於2026年拆除,其後改建為福星社會住宅第二期。蔡明亮曾在此地拍攝過《海角天涯》、《洞》等作品,對此地有獨到體會。蔡明亮《西寧國宅》的鏡頭並沒有美化那超過四十年歲的它,溫柔地邀請觀者由物理空間的底層出發,逐漸看見了城市基底的勞動者與家戶角落,看似什麼都沒說,又說了城市居民但求遮簷蔽體的日常。

2024年三月,蔡明亮導演的作品《西寧國宅》的影像在台北市中山堂光復廳中放映,邀請觀眾共同凝視國宅內地下的市場,格子中的家戶,直到屋頂上的塗鴉。鏡頭並沒有美化那超過四十年歲的西寧國宅,建築內外顯得灰暗,反映著台北陰溼天候累積的記憶水漬,以及室內有經年累月的營生疲累。
紛亂日常中當然還是有色彩,例如市場中的鮮肉紅色(立即召喚了老舊冷氣運轉中夾雜生鮮肉類的氣味和溫度記憶)、某些勞動者身上的鮮豔衣料、某幾幕在日光燈管下特別呈顯的物件廉價塑料色彩 -特別搶眼的螢光綠,又如黑松販賣機的綠,對照暗示國宅中宮廟存在的紅燈籠,對比格外強烈。這一切在鏡頭下顯得既特殊又再平凡不過,如尾聲出現在窗邊的粉紅蝴蝶蘭,給鐵窗框整起的家戶堆積增添了那麼一點輕盈感,其實是台北市巷弄中常見不過的花影。


《西寧國宅》全片延續蔡明亮近作傾向去敘事化的取向,透過鏡頭呈現國宅建築內外的日常景象。影片長度約63分鐘,無對白的影像進行收入了國宅中的聲音片段,有時隻字片語,例如在隆隆老舊空調機電聲中,錄下了一句突然清晰地,「關你什麼事」。影片放映脈絡是臺北市萬華區(青年二期、莒光、福星基地)社宅公共藝術計畫《給平凡人的萬華散策》城市藝術季。這部作品旨在記錄台北市西寧國宅拆除前夕的風貌(註1)。[2] 該國宅建於1981年,預計於2026年拆除,其後改建為福星社會住宅第二期。蔡明亮曾在此地拍攝過《海角天涯》(1989)和《洞》(1998)等作品,對此地有獨到體會。
那些看得見與看不見的西寧國宅
鏡頭也讓我們瞥見了西寧國宅中有勞動。忙中偷空面對牆壁、站立進食的市場工作者,出租國宅外停放有Uber Eat的機車,也暗示著部分居民的工作移動。鏡頭沒有讓我們看見西寧國宅其實距離號稱西區門戶的台北城北門不遠,不到一公里就是城門,一旁還有同列為國定古蹟的鐵道部博物館。如果從舊照片還可看見,西寧國宅所在地前身為日本時代台北市中央卸賣市場(近淡水河,原壽町5丁目5番地興建,二戰後,中央卸賣市場改稱「臺北市中央市場」,如下圖),當時的天際線能讓河岸的觀察者看見東本願寺別館圓頂(可惜已經拆除,改建為今日的獅子林商業大廈),再往更遠處走是日本時代的台北城內。不過今日的環河快速道路水岸和歡迎訪客的城市門戶格外疏離,在交通設施切割指向之下,彷彿是兩個不同的小宇宙。《西寧國宅》看不見這些地理空間關聯,或是更為貼近城市區隔的真實再現。

看見或看不見如此近水流年城市變遷,關乎到城市空間所體現的階級結構常有刻意的連結和斷裂。南韓電影《寄生上流》(Parasite, 2019,導演奉俊昊作品)奪得坎城金棕櫚與奧斯卡最佳影片,透過兩個家庭的垂直對比,包括住在半地下室的貧窮金家與居住於山坡豪宅的富裕朴家,它們具象化了空間與階級之間的隱喻關係。電影中上下移動的樓梯、地下室的秘密、暴雨後大水傾倒入地下的災情景觀,成就了能凸顯壓迫與剝奪的視覺語言。該電影促使南韓社會更廣泛地討論「半地下房」(banjiha)居住問題、城市貧窮區的可視性及政策缺位。[3]在全球,許多觀眾也從中看見自身城市裡類似的「空間階級化」現象。
拆除前夕所錄下的西寧國宅,少了《寄生上流》中的爆裂張力劇情,更安靜地從鏡頭於大樓中的移動,呈現了「基底」的空間意義和社會學意義, 相對溫柔地邀請觀者由物理空間的底層出發,逐漸看見了城市基底的勞動者、基層政治(Infra-politics)甚或是基層生物政治(infra-bio-politics)(註2)。影像中隱顯的家戶角落,看似什麼都沒說,又說了城市居民但求遮簷蔽體的千言萬語。

《西寧國宅》的臉是尋常的淡漠與湊合
拍攝期間剛好是疫情過後不久,我們還能看見疫情註記在跑馬燈上的防疫資訊尚未更新、國宅家戶中懸掛的口罩,較為敏感的觀眾應該仍然記憶猶新在疫情期間特別吸引目光的零售市場、特別脆弱的「必要工作者」(essential workers)的一群人承擔了維持社會基本運作的重任,代理勞動、移動(註3),承包風險,包括醫護人員、物流司機、清潔人員、超市店員與照護勞工等。他們的勞動服務提供支撐了都市能在疫情期間運作不息的重要服務如同基礎設施,不過勞動者往往處於低薪、長工時、缺乏社會保障的勞動條件中,卻又無法選擇遠距或暫停工作。這矛盾突顯了勞動價值與社會分配之間的結構性不平等。原西寧國宅旁已經新建好的福星社會住宅一區獲得了建築獎項肯定,未來的二區仍有待執行,這些新建住宅是否能更好地承接這些必要工作者?
不再是街道上可見的景觀,市場工作者從什麼時候起進入了地下室 – 日復一日手停口停地拼裝支撐著城市日常運作?這些居民過往如何來到了西寧國宅?他們是誰?從哪裡來、往哪裡去?一個又一個鏡頭沒有提供直接的答案,最後帶我們到了國宅屋頂,理論上應開闊的天空,凸顯地卻是塗鴉的無聲對照煙火聲、隆隆作響的都市車水馬龍。
這之間還有一張又一張的「臉」(註4)- 不是特別哀傷也沒有任何欣喜的表情,眼睛裡或許是經年累月附上層層油污的廚房、令人困惑卻又在臺灣街景似乎在尋常不過的奇妙組合,例如某一隅有牆上有家庭理髮標示,湊合使用的展台上卻是水果和金紙,或是一轉頭,精修喇叭音響和鍋具也可並行。這些其實多半城市居民已習以為常到幾乎看不見的種種湊合中,滿是彼此矛盾的努力和淡漠,而這似乎是《西寧國宅》鏡頭所捕捉的,給城市的一封無語情書。
註1:西寧國宅預計於2026年拆除,同時另有臺北市萬華區福星社會住宅2區統包工程委託專案管理(含監造)技術服務案於2025年二月啟動。西寧國宅改建後的福星社會住宅2區,規劃約1000戶社會住宅,仍預計在低樓層規劃設置市場、住宿型長照機構、社福工作站等社福設施。
註2:可參考Huang, S. M., & Yao, L. (2023). Right to toilets? infra-bio-urbanism over human waste, memories, and housing inequality. 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A: Economy and Space, 55(8), 2031-2050.
註3:「代理移動者」指的是替他人移動、以身體承擔風險的勞動者——如外送員、包裹運送員、社區送藥人員等。他們往返於各種封鎖與風險區之間,在他人「居家安全」的生活背後維持物流與物資流通。有關外送的勞動危殆狀態,可參考Parwez, S. (2022). COVID-19 pandemic and work precarity at digital food platforms: A delivery worker’s perspective. Social Sciences & Humanities Open, 5(1), 100259.
註4:蔡明亮導演早先有作品《臉 (Visage)》入列羅浮宮首部電影典藏。
【延伸推薦】
展覽|《行者十步:蔡明亮》|𝟎𝟓.𝟏𝟕-𝟎𝟖.𝟏𝟎 高雄市立美術館►https://reurl.cc/lzY0aQ
線上策展|《凝視·蔡明亮》:他的電影不講故事,不愛說話。緩慢且長時間的單一鏡頭,凝視著人生。《日子》 x 《西寧國宅》 x 《良夜不能留》 x 《漫不經心》 x 《你的臉》線上觀賞。
文章|開箱北美館特展「一一重構:楊德昌」,三百多件私密文物構築導演人生
作者:黃舒楣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5.6.2

黃舒楣任職於國立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美國華盛頓大學建成學院博士,研究多在襲產研究、記憶研究、空間政治之交集,筑波大學、東京大學訪問學者、女建築家學會理事,近期出版《 困難東亞: 重構日本帝國殖民地刑務所記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