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輔導工作經驗中,協助過的自殺高風險原住民學生,大多是從部落離開後到都市求學不適應、遭受到他人種族歧視的異樣眼光或霸凌行為、課業不如預期、擔心家庭經濟、揹負家族期待等。情況與《苔原的絮語》中,阿拉斯加尤皮克族(Yup’ik)年輕族人類似,面對劇烈社會變遷,以海洋狩獵為主的尤皮克族人,年輕人從學校畢業後對未來茫然,導致相對的高自殺率。心理問題並不只是個人面對壓力的內在議題,也需要看到家庭、社區及族群的外在處境。
雖然世界各地的原住民所經歷的殖民背景不一樣,但相同的是社會結構的瓦解及經濟型態的變化。例如:從打獵補魚為生的集體生產,到資本主義工業社會的生活,歷經如此劇烈的社會變遷,究竟對族人究竟產生了什麼影響?
阿拉斯加年輕原住民自殺率高,心理治療資源卻有限
紀錄片《苔原的絮語》《Talk to the Tundra: How a Yup’ik Village Heals Together》拍攝於2023年,講述了發生在阿拉斯加西南海岸努納考雅克村(Nunakauya)托克蘇克灣(Toksoo Bay),納爾遜島(Nelson Island島)的故事。那裡居住的是阿拉斯加原住民之一的尤皮克族人(Yup’ik),部落面臨「年輕族人高自殺率」的議題。
當地學校社工要負責幼稚園到12年級的學生,工作負擔很重,他說一旦學生高中畢業,恐怕也會失去支持系統。影片強調專業心理治療的重要性,然而,由於地理位置偏遠和資源有限,村莊難以獲得這些服務。族人們呼籲急需專業心理支持,以幫助那些在生活中感到絕望的人。族人們也嘗試以透過社區的力量和傳統文化儀式進行心理療癒,重建彼此互助的支持系統。
自殺的原因有很多,普遍是源自於內在深刻的絕望,例如遇到不斷重複經歷挫敗的困難而有想逃離痛苦的衝動,或察覺不到其他可解決問題的辦法,悲傷、無助的感覺,認為自己沒有用,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價值。許多自殺者並沒有想要結束生命的想法,更多的是想要脫離痛苦的感覺。本該是最重要的人生發展中成年的階段,究竟經驗到了什麼困境而急於逃脫?
巴奈《流浪記》唱出原住民辛酸,從山林到都市蓋房子
台灣原住民有類似的情況,從2016年曾有報導指出原住民的自殺率高於平均自殺率,尤其是在生產年齡層的年輕男性,自殺死亡率是平均的3.5倍之多。由於前述社會變遷,進入國家治理及資本主義工業社會之後,原住民被迫加入勞力市場,從自給自足的互助社會生產方式,變成需要賺取貨幣以滿足生活所需。原本能狩獵、農耕為部落帶來貢獻的,變成了賺不到錢的。原本是集體生產的社會,在私有財產的制度影響之下,家庭經濟必須各憑本事。
1960年代開始,台灣原住民放棄原鄉的土地,開始流浪到都市找工作。原住民歌手巴奈在《泥娃娃》專輯中有一首歌《流浪記》,開頭唱著「我的爸爸媽媽叫我去流浪,一邊走路一邊掉眼淚…」,正是那個年代的年輕族人的寫照。有的人流浪去「跑遠洋」,有的人跑去當礦工,此後的20年,大批原住民男性投入遠洋漁業及礦業。高雄市的「山地籍船員」在1980年時期佔了遠洋從業人員的9成;1980年臺灣各地的礦工中,原住民佔62.5%(註1)。1980年代之後,原住民從礦坑或遠洋轉入建築業。台灣營造業體系採取層層轉包的包工制度,原住民透過就業機會結構接手最底層的基本勞力工作(如模板工),以不穩定、無保障的非正式就業的形態中,形成建築工班網絡關係(註2)。
在這段期間,部落原鄉的壯年人口外流嚴重,文化傳承出現了斷層。年輕族人會感到絕望,是離鄉背井的不適應、家庭崩裂的孤單感、老闆拖欠工資、就業不穩定、工傷意外等,以及在絕望後以酒精麻痺自己的酒癮問題。自殺的衝動,是被貸款債務無法償還的壓力,是工傷或久病失去生產力又不想造成家庭醫療費用負擔,或者是婚姻或情感關係破裂的問題。
1989年開放引進外籍勞工的政策,營造商為節省人力成本,原住民薪資與勞動條件也不斷下降,解除原住民勞工契約,也減少錄用原住民,原住民就業機會逐漸被更廉價的外籍勞力取代。族人在外就業不易,回到原鄉的族人就業生活出現困境,有些就繼續留在都市邊緣辛苦謀生。
尤皮克族青年:最喜歡帶獵物回家的那一刻,彷彿自己還能有貢獻
《苔原的絮語》中受訪的高中畢業生雅各布說,他有四個表親自殺身亡,是因為「不想要繼續堅強了。」另一位年輕的族人埃弗雷特有五名朋友自殺,他也因為高中畢業後面對未來的茫然,曾試圖自殺,最後被救了起來,在現代醫療機構的心理治療專業協助下逐漸擺脫自殺意念。他長期處在為自殺者哀悼的悲傷歷程中,每年幾乎就會有一位認識的朋友自殺死亡。
納爾遜島學校主任夏琳說起20年來的語言流失狀況:1990年代時,學校教學的困境是學生都只講yugtun族語,當時的學生入學時普遍英文都不太好,但是現在是反過來,學生的狀況反而是都多以英文為主要語言,比較少學生彼此之間是講yugtun族語了。她無奈地說:靠海洋狩獵為生的尤皮克族,改變了生活方式;必須要讓年輕人知道他們是我們生存重要的資源,永續的資源。
我們從近100多年來阿拉斯加州原住民人口結構的變化可以略見,1880年原住民人口佔98.7%,到1950年代僅剩26.3%,到現今原住民人口僅佔全阿拉斯加州的15%左右,很難想像整個人口結構變化的數字背後,人們所真實經驗到的劇烈變遷。2020年的Nunakauya村莊沒有聯外道路,所有的對外交通僅依靠海上船運。過去尤皮克族是靠海洋狩獵為主,集體生活、集體生產的社會關係一定也會受到衝擊。
例如一件阿拉斯加原住民土地的爭議,跨國石油公司想要興建一條橫跨阿拉斯加的輸油管,此項大規模的開發案會直接影響原住民族的生存,而政府、國際企業想要以企業化原住民族部落為手段,讓原住民以投資的名義加入此開發案。有部分的原住民被迫在擔心什麼都拿不到的情況下,支持這個解決方案,但也有堅持維護土地永續使用的原住民持續反對。這也反應了聯邦政府長期漠視原住民族的土地使用權利的殖民定居者心態,自1959年阿拉斯加建州以來,聯邦政府便加快速度將土地轉移給州政府,這些土地在過去被視為部落公有,對原住民維持自給自足的生計活動極其重要(註3)。
青年族人埃弗雷特說,在當地生活很不容易,只能靠在狩獵季節時補獵,確保來年家人能有食物吃。導演請他介紹村莊,他想到最美的一幕,是接近落日的時候,天空的晚霞有各種顏色,地上是山丘及一片綠草,是他最喜歡的景色,尤其是在打獵或捕魚回來的時候,帶著獵物回家的那一種的心情。他說他透過打獵捕魚,消除悲傷及憤怒,彷彿覺得自己還有點能力,就是還能感到自己對族人有所貢獻。
西方社會重視個體化,原民社會看重共同依存的整體性
影片一開始的地方是族人在舉辦名為「拋擲派對」(Throw Party)的社區活動,慶祝學生學業完成的儀式。族裡有個傳統,就是每年第一次狩獵,要跟整個社區分享獵物,尤其要分給年長者,「越是得到年長者的感激,我們得到的祝福也就更多。」。過去族人是將海豹肉脂分享給族裡的長者,得到長輩們的感謝代表著祝福,現在以拋擲派對來代替,同樣地也是為了促進社區的凝聚力和互助精神。相對於個人主義式的生活方式,從過去以來,原住民的家庭型態是祖孫同堂的大家庭,個體與群體連結很深,是生命共同體的關係性的存有(being),族人彼此支持依靠才能得以生存。
主流心理治療理論主要源自於近代西方社會,通常強調個人主義,注重個體的自我實現和個人潛能的發展,重視個體化的過程,即一個人能發展其獨特自我的過程,個體從集體無意識中分離出來,發展出自己獨特的個性和自我認同一;個體能越來越自我了解,將意識和無意識的各個部分整合起來,達到內心的和諧和平衡,最終達成自我實現的目標。然而,像影片中受訪者所分享自己的療癒力量,多來自於環境及集體之中。因為在原住民的社會文化中,注重個體與社會、家庭的和諧關係的整體性,視自然、靈性及周遭環境與人為一整體的融合來看做是自我發展的終極目標。個人的心理健康是與整體緊密扣連在一起的。現代專業心理輔導諮商及心理治療資源的建置是重要的,我們現在需要大量的專業人員協助原鄉,但另一個層面問題是,集體社會文化生態系統的破損如何修復?
原住民個體必須離開原鄉才能謀生,但也失去了支持系統
為了應對這些挑戰,從十幾年前開始,尤皮克族人開始用傳統的治療方式來工作,協助宣洩悲傷。社區組織了「希望與療癒週」的活動,通過傳統的煙霧淨化儀式、擊鼓和吟唱來紀念逝去的人,並舉行燭光儀式和慶祝生命舞會,並讓人們開始對話,說說內在的種種情緒經驗,把心裡的沈慟情緒表達出來,彼此傾聽與相互支持。說說你的遭遇,說說跟過世的親人之間的美好故事。他們最後在社區步行,走到墳前紀念親人,彼此相擁而泣。說出自己內在的傷痛,是很重要的歷程,可以幫助失落的靈魂。
正如夏琳女士說:「我們已經遠離了海洋,生活方式也改變了。」族人正經驗文化傳統及現代社會交錯的時代,要能感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對族人有貢獻,能與族人連結在一起,對年輕的族人來說變得更複雜。族人使用基督教信仰、現代專業的心理治療協助,及傳統儀式等混合的療癒方式幫助自己。他們對未來的希望,強調了社區和家庭的重要性。尤皮克文化的傳承和與大自然的依存,仍然是他們生活的核心,這給予了他們面對困難的力量和希望。
美國心理學家賽里格曼(Martin Seligman)曾提出「習得無助感」(learned helplessness)心理學概念,是指個體面臨一連串不良事件或挑戰,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狀況,重複經驗到自己的作為並不會改變結果,因此形成了無助感,便不再嘗試解決問題;即使在未來仍有可能改變的情況下,也選擇放棄嘗試。這個概念可以用來解釋一些心理健康問題。
在我過去的輔導工作經驗中,協助過的自殺高風險原住民學生,大多是從部落離開後到都市求學的不適應狀況。他們經歷著一些壓力,最後累積到超過可忍受的臨界點而產生心理疾患或發生自殺衝動行為。這些壓力可能包括了:離開原鄉到都市求學生活的不適應、遭受到他人種族歧視的異樣眼光或霸凌行為、壓課不如預期、擔心家庭經濟、揹負家族期待等。與尤皮克族人相同的是,原住民年輕族人也在整個部落族群不穩定的情況下,要由個人撐起生涯未來的成就,個人得要離開原鄉集體,在主流社會中才能在現代生活中謀生,但也同時失去了支持系統。
心理輔導:讓原民青年形成凝聚力,一起面對社會
在我與高危機的原住民學生心理輔導經驗中,穩定且持續的專業心理工作陪伴是重要,透過談話,傾聽學生內在承受著的痛苦,給予同理及支持。透過團體工作,讓原住民學生彼此形成凝聚力,相互分享面對歧視的情緒及抵抗的經驗。另外一部分,除了我自身身為原住民的連結與支持之外,我試著將視野放在人與其所處的生態系統中來看,把與原鄉/集體之間的互動關係納入評估。我認為所謂的心理問題,並不只是個人面對壓力的內在情緒、認知,也需要看到家庭、社區及整個族群的狀態,乃至於族群間的關係,對原住民個人來說是息息相關。因此,會將工作方法擴展到家庭的支持,及連結資源、建立重回部落生活的支持系統。讓學生能保有個人心理的獨立及完整性,又能重新與集體的支持系統產生連結。
如同影片中的故事反映了高中畢業後的學生面臨出外發展的轉換期,知覺整體原住民族所遭遇到的困境,如土地權利被剝奪、生計面臨威脅、文化難以傳承、代間產生斷裂、語言快速流失等問題。部落普遍存在著被剝奪、集體性失落的孤獨感和無助感,也同樣深深的吞噬著原住民個人。
賽里格曼在晚近比較為人所知的理論為1990年代提出的「正向心理學」(Positive psychology)概念,他認為人們能主觀感受到幸福感,是來自於正向情緒(Positive Emotions)、投入(Engagement)、人際關係(Relationships)、意義(Meaning)與成就(Accomplishment)5項元素。若以Seligman的概念來看,許多原住民青少年可能面臨著經濟困難、社會不平等和文化認同危機,這些因素會影響他們的情緒;生活環境中可能缺乏支持和希望,導致負面情緒增強。如果原住民青年面臨著系統性的不平等待遇,無法在工作中實現個人目標,這可能會影響他們的自尊心和成就感。年輕的埃弗雷特後來能在心靈上經驗到正向的幸福感,正是感受到自己與族人集體之間的連結。
從阿拉斯加原住民及尤皮克族人的經驗,對照到台灣原住民的處境來看,雖然世界各地原住民進入現代及殖民影響的狀況各有不同,但卻有高度的相似性。台灣目前的心理協助資源系統,是主要建置在學校中,但部落社區需要建置專業心理協助的資源,也需要從文化傳統中找到復原療癒的方式,也需要修復台灣主流社會與原住民族社會之間的關係,讓原住民族得到平等對待,重視原住民族權利的公平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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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伊凡•尤幹,1987,〈從高山走入地底──原住民與煤礦災變〉,收錄於《原住民──被壓迫者的吶喊》,台灣原住民族權利促進會。
註2:楊士範,2005,《礦坑、海洋與鷹架:近五十年的台北縣都市原住民底層勞工勞動史》,台北,唐山。
註3:詹姆士.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復返:21世紀成為原住民》(Returns : Becoming Indigenou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作者:瑪達拉·達努巴克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4.11.19
國中輔導教師,現任高雄市學生輔導諮商中心督導。東華大學多元文化教育研究所博士。長期推動性別平等教育,並組織台灣原住民基層教師協會,進行原住民教育工作者自我增能以抵抗殖民作用的培力工作。創立原住民多元性別聯合陣線colorfulwi,以原住民同志生命敘事對話形式,推動原住民族社會內部之性別平權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