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李佳珊,2004年發現絕美嘆息灣後,開始精進溪降技能,現在我能溯溪上一個山峰、再溪降下一個溪谷,用完全溪流方式橫斷整個山脈。我認為戶外冒險運動就是突破自我框架,雖然難免會遇到落石等意外,但也能更多認識風險,因為不冒險的社會,更容易停留在險境。
台灣東部的新武呂溪是條偉岸瑰麗的峽谷,而我們在其中溯行。隊伍成員已被集水區所收括的巨大水量與毫無冷場的連續地形操持到相對無語、罵聲連連。但心底是維持高度興奮的狀態。因為成員少,能夠交替的繩伴少,負責突破難關的攻擊手與維護其安全的確保者間頻繁且交替不斷的解除系統、架設系統、再解除系統、再架設系統,在河道上轉身就是下一個挑戰,甚至不需要說好誰是先行者、誰是跟隨者、誰在繩子盡頭從後面上來,越過地形看了後頭的溪谷一眼,繩頭端著就繼續認命上了,那種持久不散的待命感,讓人所有感官都處停留在敏銳的邊緣。
此時眼前出現個夾岸數十米高的長廊,只要跳跳石頭即可穿越,不需要架繩,算是個來得非常是時候的友善間奏,我與隊友兩人前後錯落,在水中低頭專注的走著。
突然間,我們一起抬頭,空中墜下大小不一的石塊,落在水裡撲通撲通地在前方發聲,沒有人再向前,轉而側耳傾聽其方位何來,這可不是什麼浪漫的大珠小珠落玉盤,而是切切急急的顫音,核桃稍大的石塊若是從高處落下,在頭盔上照樣造成拳頭大的裂口,遑論頭骨之下大腦的安危。落石,一直是溪谷危難成因的主要殺手,成因為地貌變動、天降沉雨、或甚至山羌從稜線旁走過。
落石是溪谷溯行殺手,精準閃躲才能保命
若用戰爭的空戰轟炸史來比喻,大自然一直是有絕對制空權的。落石就像山谷中走出積雲的落雷,對付它最佳的方法就是閃避,若是閃避空間有限或走避不及,那就停留在原最適切處,正面迎向落石方向,直直盯著它向你而來,如此才能精確判斷它可能的最後落點,決定移動的位置。石頭可能中途彈跳、改變路徑,或因碰撞而產生新的迸發,牢牢的盯緊它直到最後一刻,然後毅然決定逃跑方向,比抱著頭無視一切,更能保住性命。
人們在山下還是偶有逼不得已的時刻,得穿越天災後柔腸寸斷的危險公路,這時除了開車的駕駛,我們一樣牢牢仰視路旁邊坡上蠢動的石塊與泥流,甚至伸出了頸脖。奇怪的是,有時我們反而索性倒頭大睡,把一切交付給駕駛與老天,因為過就過了,過不了豈不只是全程目睹自己的死因而已,不如交給命運來踩油門。這種心態就像接受了這一切,共同承擔,亦共同享受人類過度開發、咎由自取的罪責。
躲避落石接到保險員電話,戲劇性經歷此生難忘
在山中落石這個話題上,我遇過兩個自己可能裹足不前;但他人絲毫不受影響的例子。一次是冒著槍林彈雨般的落石,背著三角架在濃霧中穿越土石流的測量人員向我們而來,因為他們得搶進在測量點與別組同時操作的時機;另一次是東海岸旅行時攔車,攔到一台在東岸運補貨品的貨車,貨車司機他告訴我通過落石邊坡的訣竅,把車停在路邊等待,並觀察落石滾動中的大小;乒乓球、高爾夫球、網球大的落石都還可以加緊速度搶進,等到像拳頭大了,就不可以再強行通過,說得好像崩壁頂端有台發球機,而他是個選手一樣在其中練習。聽完後我下了結論,這球局我打不起。
戶外對他們這兩位而言並不休閒,然而生活中的現實顯然更為兇猛。故事後續的真實部分,是我們跟進了那隊測量人員橫越土石流,經歷了此生最驚險的片段,隊友E還在石塊四處迸射的恐怖中,矮身在百米土石流裡暫有植披的孤島中接了一通電話,電話那頭不是我們以為的登山口接駁人員,而是他的人壽保險公司經紀人,要與他討論他的保單更新。這實在太戲劇性了,我與他都在腦海中浮現了那著名的保險公司廣告對白:「世事難預料,對人要更好」,兩人不由自主的相視唸完,同聲在句尾補了髒話給這黑色幽默的劇本。
正視風險才能建構危機處理的能力
所以,是否我們不該在此討論如何面對落石;而應該檢討自己為什麼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因工作而身陷險境的理由比較高尚,為自身愛好去做戶外運動的人就缺乏評估? 如果你不出發就通通沒事了,這些落石就會窩回巢穴或化身為七彩彈珠滾落,因為它們只攻擊特定的對象。
答案當然不是如此,因為戶外運動給了我們更多認識風險的可能,一個不能正視風險、接受風險、討論風險,對大多數戶外意外事件的看法,多以搜救浪費公共資源做結的社會,無法建構完整的危機處理能力,也將缺乏長遠規劃的教育,與解決基礎問題的機會。
因為這個社會若對眼前看不到的成果,缺乏延續的耐性,對躍昇所必然的痛楚視為妖孽,民眾對自身行為所應具有的責任意識,也終究沉眠不醒。因為不相關、不理解,所以以為建議或強制他者的逃避,就能在短時間內回到假性的原點。
不去戶外運動而能浪費社會資源的方法還有很多種,人在戶外運動所建構的心志價值能回饋社會多少,也難以從表面上衡量;但死亡的樣貌一直都沒有改變,對傷害的恐懼在每個人的心中一切平等,對身心安頓與自由意志的追求,則只差別在人生時間的先後。
這是一個不冒險的社會,然而卻停留在險境。
仰躺在溪谷巨石上,欣賞猴群飛躍峽谷
事實上,我一點都不以上段文字內容中如戰場般的經歷為傲,隊友E也沒有馬上當場加保兩百萬,我們也不會驚慌的改變自己原來的判斷與決策,這段文字只是想提醒自己,當有前行者於心頭投下漣漪時,其如何讓人在理性上產生合理及不合理的行為。而從這位司機身上,這段東海岸公路的談話,則揭示了保持人與人之間的相容,才是永遠必要的立場,站在同一塊土地上,理應對其他個體於風險的接受度與詮釋,產生更多形式的理解。
不過,回到新武呂溪底,我與隊友等待的時間還是持續得太長了一點。原來是猴群正在橫越峽谷上空,而且是個成員不少的大家族,一隻接著一隻,在十數層樓高的夾岸岩壁上,魔幻而迷人的連續飛躍。
偶爾,你還看得出這遷徙途中的劇情,小猴走到了樹梢盡頭,在搖晃不只的尖端遲疑後又退卻,倒車撞上了後頭等待的其他猴子,被後頭的成猴竣然拒絕,還伸出前肢加以催促。小猴只好以彆扭之姿再次上前,假動作試躍了幾次,終於一舉撲抱住對岸的樹梢,踉蹌的攀上枝幹,你幾乎就要鼓掌叫好。
溪底空間還算大,只要願意等待牠們通過,沒有人有立即危險,我們索性就在河床上找塊偌大的巨石,仰躺在這大理石溪谷的底層,觀看牠們的經過,這山谷中的馬戲團。
理解山下的世界也是挑戰
而猴群全部經過之後的事呢?這支新武呂溪溯關斷,成為我溯溪歷程中的重要路線,我開始出國學習溪降,一個可能在同一條溪,行進方式與觀念思維完全不同於溯溪的運動,其方向與溯溪以攀爬及泅泳向上溯源山頭不同,它採取的是向下垂降瀑布,或跳躍深潭的方式回到平地。兩種上下方向完全相反的運動,讓我在溪谷中得到完全的自由,而能探索峽谷中未知難解的部份,在自己的冒險運動上突破既有的框架。
這次參與群山第二季的拍攝並做為主角,其實也是突破我自己的框架,學著對大眾闡述自己熱愛的運動,進而用一樣對未知無畏的態度,去梳理家庭與人的關係,一個冒險運動者背後巨大的空白,試著解構山下的世界,這對我而言是最巨大的攀登。
如果說所有的群山與深壑都是一種隱喻,山頭透露著我們心理素質的樣貌與輪廓,那深谷就如同情感壓抑的沉積與深度,我們是否能像理解隊友般去理解家人,是否會像如跟登山留守人傳達路線計畫一樣清楚的表達,是否能像接受風險般的擁抱過去中未知的部份。
導演與劇組用影像與我一起去攀登去探勘,去找到這條路線的答案,去共構能讓社會與其他族群同理於戶外運動的線索。而這精神,就是群山之島與不去會死的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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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佳珊
責任編輯:陳逸雯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3.07.07
她是李佳珊,公視群山之島第二季第二集的主角,她去的溪谷就是她自己。
李佳珊從大學時代開始登山,進而開始進入長程探勘的世界,接著使用探勘的能力能進入困難的山區,進去有難度的溪谷從事溯溪與溪降。2004年在籌畫溯溪哈伊啦露溪的過程中,意外地看到地圖中有一塊絕美的谷地,小溪縱貫其中,平坦如畫得不像真實,在她與隊友抵達之後,震攝於它的美,冒昧的把它命名為嘆息灣,之後成為中央山脈新的地標。
其後李佳珊去歐洲學習溪降技能,在日本考察溯溪文化,與隊友組成了國際隊伍探索台灣的長程溪谷,14天的恰勘溪溯溪與溪降,12天的卡社溪,遠征紐西蘭的Gloomy Gorge(陰鬱峽谷)與日本的劍沢等轟動國際的高難度路線。目前她正與台灣各溪谷社群的人口,推動導入國外溪降教學系統,建設與開發台灣符合國際標準溪谷路線的計畫,參與並應用溪降技術於山區搜救,挖鑿與建設更深層的溪谷安全給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