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沙發、魚缸與單人牢房：人性化的監獄空間文化能讓重刑犯改過向善嗎？

美國賓州受刑人再犯率與獄警患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比例皆高，賓州監獄取法北歐監獄設計了「小斯堪地那維亞」監獄改造計畫，以人性化的前提出發，設計出溫暖舒適的監獄空間及單人囚房，鼓勵受刑人運動、培養技藝以重返社會。「小斯堪地那維亞」運行五年來，不當行為發生率遠低於其他單位，有受刑人分享，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和獄警變成朋友，在「小斯堪地那維亞」的經歷，讓他相信自己可以改變。

你想像的「重刑犯監獄」，是什麼模樣？冰冷鐵灰的大門、窄小的兩人牢房、難以下嚥的飯食、沒有公共活動空間…。絕大多數的美國監獄都符合這樣的想像，但在賓州切斯特監獄（SCI Chester）的一處房舍單位，卻展開了一個相當具有爭議的改造計畫。

此名為「小斯堪地那維亞」（Little Scandinavia）的計畫始於2018年，當時賓州矯正署切斯特監獄的典獄長瑪麗羅莎・拉馬斯（Marirosa Lamas）受到北歐監獄制度的啟發，懷抱著「給予受刑人人道且具尊嚴對待」的理想，以此降低監獄內的不當行為，亦提升員工的工作成效，進一步幫助受刑人出獄後能夠融入社會、減少再犯率。

因此，單人牢房、可自由進出的廚房、漆有溫暖色調的牆壁空間與置放在公共空間的電視機，甚至是放在房舍單位最前面的魚缸，都成了這個計畫的一部分。

監獄是「矯正」還是「懲罰」？

「我想矯正崩潰的美國監獄系統。我親眼看著這一切發生……受刑人再犯率高的離譜，沒有一技之長只好回到老本行。」拉馬斯挫敗地說，美國的監獄制度以懲罰為優先，結果就是擊垮每一個人進到監獄的人。

「我剛擔任獄警的時候，我的長官告訴我：你相信自己能改變他們嗎？我天真的說，是的，那就是我來這裡的目的。我的長官搖搖頭告訴我，你不可能改變他們。」幾十年後，縱使一路充滿挫折，她還是相信自己可以做點什麼來改變這一切。拉馬斯邊開車，邊指了指矯正署附近的社區，充斥眼簾的是真實的生活困境，毒品、各種非法交易、警笛與救護車響亮刺耳的鳴聲。

2018年，賓州矯正署得到了一個改變的機會。他們與卓克索大學和奧斯陸大學展開合作，拉馬斯帶著副典獄長與多位獄警前往北歐數間關押重刑犯的監獄，試著了解斯堪地那維亞風格的矯正系統，有沒有可能在美國的監獄體制下複製？

卓克索大學犯罪學副教授喬登・海雅特（Jordan M. Hyatt）與奧斯陸大學社會學研究員賽娜薇・安德森（Synove N. Andersen）密切參與這項計畫，若有機會成功，那麼美國監獄體制就能採用比傳統矯正方式更好的策略，為監獄注入更多人性。「我們最終的目的是要他們成為更好的人，如果以尊重和人性對待他們，他們出獄後會變得更好。」拉馬斯表示。

受刑人不服從怎麼辦？辣椒水伺候，還是好言相勸？

此項計畫的目的除了降低再犯率，對監獄內的員工也有非常大的幫助。賓州獄警的平均壽命是59歲，患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比例比退伍軍人更高。

2019年六月，賓州矯正署一群人展開為期三周的斯堪地那維亞監獄之旅。他們在挪威矯正署學院及教育中心看見獄警是如何與受刑人溝通、鎮靜他們的情緒，即便面對有暴力行為的受刑人，也還是近距離地勸服、引導他們。「我們的做法絕對不會是這樣！看他們花那麼多時間溝通，真令人印象深刻。」時任賓州矯正署副典獄長肯尼斯・伊森（Kenneth Eason）說。因為美國獄警面對不服從的受刑人，會選擇使用辣椒水伺候。

考量到北歐與美國的處境差異，北歐受刑人有四千名，美國光是賓州就有將近五萬人。賓州矯正署的獄警泰勒·凱勒辛斯基（Tyler Karasinski）搖搖頭：「我不覺得這會成功。」

北歐監獄提供受刑人刀具板手，培養廚藝與多元技能

「斯堪地那維亞監獄的基本概念是：監禁的本身已經是懲罰，你不應該因為坐牢而失去其他權利或機會。」賽娜薇・安德森說。因此，斯堪地那維亞的哈爾登監獄、丹麥的恩納馬克監獄、挪威的靈厄里克監獄與伊拉監獄、瑞典的庫姆拉監獄，並未過度受限受刑人的行為或施加監禁以外的其他處罰，反而提供如廚房、技能訓練站、採購商店、客廳起居室、可以看到整片樹木綠林地的觀景窗，矯正文化與美國監獄採取的方式完全相反。

除此之外，北歐監獄還會出現一些令美國監獄工作者嚇掉下巴的情境。例如給受刑人使用的廚房裡，有著一應俱全的工具：各種尺寸的刀和微波爐；培訓技能的地方有大大小小的工具和板手；獄警會和受刑人一起用餐，甚至是一起打電動。每天早上進囚房點名時，也不是上對下的大聲喝令，而是溫柔安靜地問候早安。

「挪威的社會大眾普遍認為受刑人需要被幫助，不認同以牙還牙的想法。」挪威哈爾登監獄典獄長這麼說。他們不要讓監獄成為讓受刑人失去希望的地方，而是相反地，讓他們不再那麼絕望、激勵他們做出改變。

人性化的監獄空間：廚房、沙發、單人房

2019年10月，賓州切斯特監獄的典獄長拉馬斯、副典獄長伊森與多位獄警返回美國後，迫不及待想將北歐看到的概念試行在賓州的監獄裡。他們開始改造監獄內其中一個單位房舍，獄警凱勒辛斯基表示，他正試著吸收新的概念，面對這些犯下重罪的人，他們正在做的不是迎合他們，目的在幫助他們成為更好的公民。做到這件事的同時，獄警的工作壓力也會變小，而這點非常重要。

外界輿論則有許多批評，認為這根本不是懲罰。「這麼做會讓這些人根本不想離開！」對此，受刑人哈桑回應：「不論時間長短，和家人分開都不是好事，監獄就是監獄，不可能好。」

賓州切斯特監獄的「小斯堪地那維亞」房舍單位正式啟用，他們用抽籤的方式抽出六位被判無期徒刑的受刑人，這些人有別於一般監獄的單人牢房，公共空間有一台電視和大型魚缸，也有可以使用的廚房和舒適的沙發空間。獄警們也用別於過往的方式和受刑人相處，一起用餐、一起合作，讓這個改造計畫更成功。

直到隔年四月疫情大規模爆發，小斯堪地那維亞計畫被迫停擺，典獄長拉馬斯也因健康因素被迫調職，由副典獄長伊森接手她本來的工作。

經過一段時間的震盪才回到原點，小斯堪地那維亞的每一個人：獄警、受刑人皆很努力維繫著單位的完整。他們重新走進廚房、重新抽出新入住的受刑人、與獄警溝通每週的例行食材採買…等等。在切斯特監獄關押二十年的傑夫，在出獄前進到這個計畫的房舍，他說最大的不同，就是單人牢房給了他釐清思緒的空間，他希望自己可以改變，他不想再經歷同樣的折磨。

小斯堪地那維亞的監獄文化正在改變。有獄警回饋，他們的工作更快樂、更有目標。比起監獄這裡更像迷你的矯正社區，他們給受刑人更多的空間，包含那些會造成更大風險的物品，不當行為發生率卻遠低於其他單位。

小斯堪地那維亞計畫成果良好，議員紛紛發聲盼計畫延續

2023年10月，小斯堪地那維亞計畫被證實有了初步良好的成果，整體環境更友善，單位內也從未傳出暴力事件。許多媒體陸續報導了賓州的監獄改造計畫，有多位議員在國會上提到小斯堪地那維亞，認為這為人性化的監禁模式提供了可行的範例。

賓州眾議員艾蜜莉·金凱德（Emily Kinkead）說：「我認為賓州正在以一種非常重要的方式帶領大家往前，確保我們建立的是一個人道的矯正系統，而非以懲罰、監禁、非人道的方式對待受刑人。」另一位眾議員喬丹·哈里斯（Jordan Harris）也表示，自己曾造訪賓州近半監獄，小斯堪地那維亞計畫顯示執法者絕對可以在採取嚴厲態度的同時亦兼顧人性化的需求與身而為人的尊嚴。

根據美國矯正署針對賓州的統計數據，這裡的受刑人累犯率高達65%，使得該州花在每為受刑人的矯正費用如流水般浪費；相比之下，儘管小斯堪地那維亞計畫成本高昂，理想上能帶來更長遠的益處。

眾議員喬丹·哈里斯表示，小斯堪地那維亞提供司法體系更好的願景。「我們目前的做法失敗了，沒有用。世界上有其他地方做得更好，我們要重新建構司法體系，不只在賓州，整個美國都需要。」該州的立法者積極地敦促有關單位撥出資金，讓這個計畫得以延續、複製到更多監獄中。

受刑人：縱使我們犯錯了，但我們還是人

2022年8月，小斯堪地那維亞監獄裡的傑夫獲准出獄。他談到自己對於離開監獄有很多擔憂和害怕，長時間被關在牢房裡，失去了很多家人和朋友。「最後在小斯堪地那維亞的那段日子真的很棒，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和一名獄警變成朋友，可以真誠討論生活中嚴肅的事情…很難用言語形容。」

傑夫眼眶泛紅，他知道自己犯錯，但即使是這樣，他還是人，還是希望被好好對待。「我感激曾經幫助過我的人，這改變了一切。不論是對我自己的看法或對當前所在的地方，我相信自己可以改變。」

偶爾仍會和傑夫聯絡的切斯特獄警康納康索（Patricia ”CC” Connor-council）說道，監獄制度的改良仍要考量安全，小斯堪地那維亞確實給受刑人更多的空間，或許這是其他監獄可以嘗試的：多給他們一些信任，多給他們一切能夠成長、變得更好的機會。

有受刑人說，當自己感到情緒緊張，光是抬頭看看小斯堪地那維亞的環境、舒服的顏色、帶來寧靜的魚缸，就會感到一股平靜與活力。新任典獄長吉娜·克拉克（Gina Clark）承接起延續小斯堪地那維亞的任務，說：「若環境本身能給監禁的人不同的想法或觀點，僅是這樣就可以讓他們更順利重返社會，何樂不為？」小斯堪地那維亞的計畫初步成果良好，克拉克也承諾，將繼續支持這項有望帶來深遠改變的改造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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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莊堯亭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2024.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