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狂野是香港的本性,即使中國政府透過強制手段,讓香港與中國一統,但生命就像流水一樣,會找到自己的出口,還能適應各樣環境,緩緩掏空看似堅實的城堡。
我這一代人,不少是看港劇長大的。當年的楚留香跟史豔文一樣風靡全台,萬人空巷,這也是我認識香港的開始。
許冠傑、羅文、溫拿、梅豔芳、林憶蓮、林子祥、夏韶聲、盧冠廷、四大天王,從「大時代」到「天與地」;從小馬哥到大飛哥,當然,還有能歌能演的張國榮哥哥,我的青春歲月盡是香港的流行文化。
1995年第一次踏上香港,是個純粹的觀光客,每洋公園、珍寶海鮮舫、九龍公園、維多利亞港、尖沙咀、銅羅灣、山頂纜車、太古城,除了楚留香外,還多了另一個讓人念念不忘的「許留山」。
第二次則是因為「中華傳播學會」年會在香港舉辦,對我來說,學術發表只是個藉口,更重要的是能再次造訪年少記憶。一下飛機就自己安排了「古惑仔」之旅,黃大仙廟、女人街、茶樓、尖沙咀,一次盡收。當晚,就在廟街的大排檔喝到掛。
更認識香港,是2012年受邀到香港中文大學擔任訪問學者,那次,在香港住了二十多天,終於不再是個觀光客,有較多的時間走訪對香港,也開啟我的香港傳媒與社運研究。接連幾年,每年大多到港三五次,除了開會、研究,也和香港的新聞媒體及社運圈有些接觸。
香港和台灣的相似性:海島、移民、強韌生命力
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在香港閒晃,感受香江的多樣風情。
新界的山、湖與農田;梅窩、長州、南丫島的島嶼風情;沙田河畔;火炭的大排檔;隱身在天后、灣仔的巷弄咖啡館;中環與上環的小酒吧;旺角與銅鑼灣的二樓書店;上海街的茶樓;油麻地的德昌里素食合作社與果菜批發市場,以百老匯跟庫布里克;當然,還有深水埗的地攤與庶民美食;石峽尾的公屋;鴨寮街與信和廣場的唱片行;在地鐵站和膠友面交唱片,轉換不同的交通工具,穿梭不同城區,香港每個轉角都有不同感受。
不只是港島、新界、九龍的地景、人文、生活型態有著顯著的差異,即使是港島地鐵站的每個出口,你都會發現人們穿著、樣貌,步伐與語速也有些許不同,甚至不同區域、不同職業、不同階層、不同族裔、不同年齡的香港人都有著有相異的思考模式。
因為研究、因為觀察,我也開始書寫有關香港傳媒、社運與政治的文章與報導,在《燦爛時光會客室》節目中討論香港議題,有些港人因而誤以為我是香港人或者會說廣東話,這真是讓人開心的美麗誤會。不過,雖然到香港的次數有限,但心思總是惦記香江。有時在台北捷運穿越人群,還會不經意說出:「唔該(粵語:勞駕、麻煩)」,還以為是剛自己結束訪談行程,從油麻地出站趕回明愛白英奇賓館。
在我心中香港和台灣有某種相似性,自然會有移情心理,除了是成長記憶的一部分,港、台一樣都是海島社會,不同時期,不同移民,隨著不同的政治經濟與生存因素來到此地,帶來了不同生活經驗與文化風貌,也使得香港看似雜亂卻有著強韌的生命力,紛亂卻又共創出某種「和諧」的秩序。
雨傘運動後,香港人動起來!連結土地、關懷社會
但,集權政府容不下這種自由奔放,具野性的多元社會,香港、台灣也同樣面臨集權的威脅。
2014年雨傘運動爆發,那陣子到香港除了研究或開會,更多的機會到現場觀察,和市民交談,感受到香港基層強大的奔放力量。
這場運動的結果當然不如預期,訴求幾乎沒有一項達成,但社會運動目標本來就不會一蹴可幾,更大的意義是否能帶起更多人腳踏土地,關心社會。
當時,不論是金鐘、銅鑼灣或是旺角,除了熱血沸騰、劍拔弩張,你還會看到民眾自動自發撐起小店的互動精神,更讓人感動的是,在街頭上有無數個小圈圈,一群群彼此不熟悉的香港市民圍坐一起,分享、激辯,討論行動策略與香港未來,這場運動,讓不少原本冷漠、陌生的香港人願意連結彼此,腳踏土地,關懷社會,這其實是社會運動最可貴的地方。
中國經濟佈局下,香港逐漸被邊緣化
對許多人來說,過去的香港人對政治冷漠,但其實香港的社會運動一直存在,2000年後越來越蓬勃。香港社會運動,除了「七一」、「六四」固定的政治性集會,以及反國教、雨傘、反送中等直接反對中港政府的政治行動,香港還有不少本土的社會運動目標對準資本集團。
無節制的地產與⾦融發展,造成香港城市空間的不斷遭到拆除、新建,排除了社會底層與舊有文化的生存空間,也使得關切香港⽂化、階級、環境、土地、農業的社會⾏動陸續出現,如保衛天星與皇后碼頭、反對利東街拆遷、反高鐵保衛菜園村,以及衙前圍抗爭等。不過,這些資本的力量更夾雜了中國因素,九七之後,大量中國資金移入香港,香港亦成為中國的主要資⾦籌募基地。而香港經濟從由英國背景的資本所壟斷,轉而對中國的依賴日深,但,在整個中國經濟的佈局中也逐漸被邊緣化。
中港交界水貨大軍擾民,搶貨搶資源
這些緊縮與衝突不僅展現在宏觀的政治經濟領域,也發生在日常生活。
上水,位在香港最北邊的新市鎮 ,距離中國邊境只有一個地鐵站,也是中國民眾進入香港的第一站。開放自由行後,大量的中國旅客湧入,改變了這個小鎮的生活與樣貌,許多傳統小店成了藥房,街區的大樓是水貨客交易的集散地,中、港人民近身接觸,導致了不少困擾與衝突。
有次在上水搭地鐵,充分體會到港人的不滿與不耐。香港地鐵站大多人潮洶湧,移動速度極快,總是得快步刷卡進入匣門搭乘地鐵。但在上水,你會看到提著、拖著大包、小包行李的水貨客,這些帶著戰利品的旅客讓移動速度極為緩慢,我曾在因此地鐵站外排隊半小時,才能入匣搭車。當時心想,我若是上水住民是否亦能忍這樣的生活改變?中港對立不僅在政治交鋒,日常生活也十分緊張,奶粉、就學與醫療資源等,都面臨不小的威脅。
中國因素打擊香港,新聞自由排名猛跌至後段班
「中國因素」不僅造成了香港政治緊縮與日常生活的衝突,香港的新聞媒體也無法迴避這樣的衝擊。
今年五月,「無國界記者組織」公佈最新的全球新聞自由排名,香港從去年第80名猛跌到第148位,在180個國家和地區中下跌68個名次,這個結果雖不意外,但排名如此「墜落」卻是舉世罕見。
原因無它,「無國界記者組織」東亞辦事處代表艾瑋昂接受央廣訪問時便指出,《港區國安法》成了打擊記者、傳媒和新聞自由武器,他甚至以「恐怖」來形容這次香港歷史上的最大跌幅。
2002年,香港新聞自由排名曾是全球第18名,新聞自由與專業表現名列世界前矛。但隨著中國的控制緊縮,新聞自由度自然越來越落後。最讓人注目的是,2010年時,香港的排名還在全球第34,但隔年香港陸續出現逮捕﹑毆打和騷擾記者的事件﹐記者的工作條件出現前所未有的惡化,2011年香港的新聞自由的急劇惡化,排名下滑20位,降至第54名。2012年,香港再次下跌4位,排名58。到了2015年更是跌到70名,每況愈下。
雖然,前香港行政長官董建華曾經保證,特區政府是一個開放而又尊重新聞自由的政府,但現在看起來是個笑話。九七年前後中國政府便與商業媒體的結盟,成了日後影響香港新聞言論的重要因素。香港記者協會在1997年的年報就已指出,中國官員對香港媒體的負面評論 ,反映了他們急於令本地新聞界馴服,港媒自我審查也日益嚴重。
北京政府也以傳媒老闆為統戰對象,多位媒體高層擔任中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與此同時,媒體經營權逐步易手,老闆從「文人辦報」轉成親北京的商人,反對派報刊的⾼層陸續遭到暴⼒攻擊,再加上,地產⼤享、中資企業、跨國銀⾏的「抽廣告」策略讓傳媒面臨極大的生存壓力,一連串的收編、收買與威脅,香港媒體逐步失去原有的專業與批判精神。
多元、狂野是香港的本性,不會輕易消失
香港新聞自由直直落下並不讓人意外,這樣的的問題在「反送中」運動更為嚴重,少數僅存自由派報紙與網媒《蘋果日報》、《立場新聞》、《眾新聞》相繼被迫停刊,港府也蒐索媒體、抓補報人與記者,依據無國界記者組織的統計,2021年就有13位記者遭到拘禁,香港的新聞自由與政治民主,短期之內,恐難再見光明。
或許對許多人來說,媒體噤聲代表多元消失,但多元、狂野是香港的本性不會輕易消失。即使中國政府透過各樣的強制手段,讓香港固化,與中國一統,但生命就像流水一樣,不僅會找到自己的出口,還能適應各樣環境,緩緩掏空看似堅實的城堡。
雖然,傳媒不能直接批評北京政府一統政策,但香港政府的種種作仍須監督,讓媒體保有監督權力者的應有角色;雖然,無法真普選決定民意代表與行政官員,但在課室、在家庭仍可學習民主,放下家長與教師的權威,傾聽不同的意見,共同決定或尊重彼此生活,讓民主在日常生活中實踐,並成為種子。Be Water,也要Be Seed!
我喜歡香港自然繽紛而產生的和諧,極度厭惡集權政府用暴力統一與固化所打造的和諧,因為,所謂的和諧就應如港劇「天與地」中的經典台詞所說的:「和諧,不是一百個人在說同一番話,和諧,是一百個人能說有一百句不同的話,並能互相尊重。」
這是香港的本質與特色,不曾消失,也不會消失,即使是現在,也只是先藏在香港民間與海外的任一角落。
【延伸推薦】
紀錄片|《香港的回歸之路》:香港回歸20年之後,這顆資本主義的明珠,它的角色及地位有產生變化嗎?
文章|「當我們心繫革命,不過是思念腳下的土地。」詩人羅毓嘉的香港記憶。(羅毓嘉)
文章|香港抗爭青年:「當我們的家園衰退、崩解,我們思考自己的未來有什麼意義?」|紀錄片《不割席》
作者:管中祥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2.6.7
一個不務正業的大學教授,在台灣中正大學傳播系任教,關注香港議題,同時是「燦爛時光會客室」、「我的民雄朋友們」節目製作人、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