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凌是為了爭奪佔據地位,成人與青少年都在爭奪合適的「棲地」

講述青少年霸凌的《沉睡的野獸》著墨在「霸凌受害者往往會被孤立」、「霸凌現象是爭奪佔據地位的展現」兩個重點,正好與我之前使用實證調查資料,以社會網絡分析方法所探析的青少年學生霸凌問題的研究發現,不謀而合。青少年對地位的追求是霸凌的核心,許多成人也同樣在追求地位、在生活中掙扎尋找自己的「棲地」,無法給予迷途少年適當的指引。

青少年對地位的追求是霸凌行為的核心。圖/《沉睡的野獸》
青少年對地位的追求是霸凌行為的核心。圖/《沉睡的野獸》

編按:本文討論涉及《沉睡的野獸》劇情,請斟酌閱讀。

「我們沒有惡意,但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男孩跟鄰居死黨們經常偷溜進廢墟工廠探險,但工廠警衛卻三番兩次阻止他們,某次意外後,警衛掉進深坑、生命垂危,孩子們卻決定見死不救。主角男孩陷入了兩難的抉擇:他究竟該為朋友們保守秘密,還是獨排眾議去拯救警衛呢?

男孩在森林中驚恐奔竄的影像,道出《沉睡的野獸》的關鍵議題:生活在社會中的人類,似乎知覺到「合乎道德的行為準則」,但卻同時受制於「合乎規範的行為模式」,二者猶如坐在人們雙肩上激辯的天使與魔鬼,意欲指引人們最終的「行為抉擇」。

身為社會科學研究者,在仔細觀賞《沉睡的野獸》之後,思緒泉湧、五味雜陳;狐疑、不解、悲憤、意會、共鳴、欣慰、不確定等等,兼而有之、往而復返,經歷一次相當深刻的感想與思辯之旅。一言以蔽之,花點時間專注地觀賞這部電影,不會有白白浪費時間與精力的懊悔感覺,且在知性與感性上,都有重獲洗滌的釋然感。

任何人,包括社會邊緣人或霸凌受害者等,在適合自己安身立命的、形體或心靈上的「棲地」,悠遊自在而有尊嚴地活著,乃是所有構成社會整體的成員,包括兒童、青少年與成人,不可逃避的共同使命。即便是廣受其他社會成員「誤解」或「唾棄」的邊緣人,也都應有此天賦人權。其道理,並不難意會、理解。

然而,「正常」的社會人類,卻往往吃飽了撐著,執意以「正義使者」自居,自以為是的意欲「匡正」那些「脫軌的人」的行為。電影淡然的著墨,輕描淡寫就中的因由;卻強烈地通透出濃密的人文關懷。而這濃烈的人文關懷情意,不只由電影導演己身的人文素養所醞釀;令人亮眼的,更顯現在以證據為基底的社會科學研究精神之上。

男孩與同儕到廢墟探險發生意外,後續事件一發不可收拾。圖/《沉睡的野獸》
男孩與同儕到廢墟探險發生意外,後續事件一發不可收拾。圖/《沉睡的野獸》

青少年對地位的追求,是霸凌行為的核心

電影的結局頗令觀眾能放下心中憂懼懸念、長噓一口氣。主角男孩原先在不知該如何行動的窘境下,左右徘徊、左衝右突,往往在不知所措的同儕壓力下,被迫踉踉蹌蹌的應對;一直到最後,在受到其同儕團體成員以極端的手段霸凌下,不知何來的,突生「被討厭的勇氣」,瞬間產生了依「生命道德的行為準則」而做出其令電影劇情能善終的「行為抉擇」。故事的結局雖令人慶幸、欣慰;但是,一些重要的關鍵議題,似乎未能在電影的情節中,被清晰的處理或討論。

電影很具體的演示了「霸凌」的成因及後果。電影的兩個提示:「霸凌受害者往往會被孤立」,以及「霸凌現象是爭奪佔據地位(於同儕團體中如此,而成人社會亦復如是)的展現」,正好與筆者之前使用實證調查資料,以正統社會網絡分析方法所探析的青少年學生霸凌問題的研究發現,不謀而合。令人不得不打心底佩服電影導演的洞見與思維。

姑且不論「被霸凌」與「孤立」之間的因果關係方向,能深刻觀察到青少年霸凌現象的核心事實,確實有過人之處。電影情節對青少年的地位追求(目標確切而非隨機興起)的闡釋,亦透徹的反映出霸凌現象的問題核心。一路觀來,往往忘形、頻頻點頭如搗蒜,內心共鳴不已。

成人也在尋找「棲地」,與青少年一樣徬徨無依

看電影的過程中,不免常有「那些在旁邊的大人,無所事事,是在幹什麼?」的狐疑。難道他們看不見、感覺不到青少年們的徬徨與苦惱嗎?難道他們無能適時指引青少年孩子「正確」的行為方式嗎?甚至有時會因在旁成人的自私、懦弱與視而不見而感到氣憤。

當然,這都是具「正義感」的觀眾會有的情緒反應,無可厚非。於此,暫且讓吾人以「悲天憫人」的人文關懷為底蘊,進行思維:電影中大人們的處境,事實上,也不比其青少年子弟的情況,更為從容篤定,他們同樣在掙扎地尋找適合其窩居的「棲地」(而且是由適切的社會關係脈絡所交織的安身立命之地);同樣受困於「合乎生命道德的行為準則」或「合乎社會規範的行為模式」,這兩個互相衝突的行為選擇。

而尋求「棲地」的過程,往往需透過「佔據社會地位」的手段為之。面對同樣的困境,大人們一樣的徬徨無依,遑論有能力為其青少年子弟指引迷津。電影尾聲,主角男孩之父對主角說:「我小時候也做過蠢事,我也曾霸凌班上的遜咖……。」、「大家都知道小男生就是這樣。」這些言談充分反應成人的生存窘境與面對社會事實時的尷尬不安。

另一方面,主角男孩兄長對主角男孩的「安慰」,並非針對主角男孩所遭遇的困頓事件,提出「積極」的應對建言,而是提出具體「補償」措施,答應主角男孩當其賺足所費,即購買四輪車輛並教導主角男孩駕駛技術,在未來成為叱咤風雲的職業賽車手。比較客觀中肯的建議是:成人恐怕亦無能耐指引其青少年孩童,如何長出「被討厭的勇氣」?

電影觀賞者若能靜心的仔細觀閱整片的內容,應該不難產生這樣的印象:所謂的「偏見或偏差行為」,不是一般人所普遍認知的個人的「主動選擇」;而是個人在社會關係脈絡中與他人(家人、熟人及陌生人等)因「不良」互動所招致的「行為後果」。 需先釐清行動者的日常生活環境脈絡,才能較準確的予以理解與同情。本片的精神,應是著重在闡述「偏差行為(包括霸凌)的產生」,是在「人際關係的交互作用」下生成。簡而言之,電影總結出一個很好的問題,但未給出具體的解決方案,吾人需自行觀照思辯。

人在社會中謀生,「放過自己,同時也放過別人」,每個人才有可能在適合自己窩居的棲地,自在的活著。這個要領,對霸凌受害人如此,對社會中的任何人亦如此,沒有例外。至此,觀者或可恍然大悟,電影導演所嘗試揭示的,或許不只是對「不幸之人」的對待原則而已,而是對當代社會人類為生存所衍生的失序問題,提供一個思考的引子。顯然,這個引子,相當具理想性,需有濃厚的人文關懷藥引,才能奏效。吾人寧願相信:所有的生命都有機會找到自己的出路,但它需要一個「契機」,這個契機,需要耐心等待,而人類社會,應該謹記並容忍等待。

公視主題之夜SHOW論壇《孩子為什麼要使壞?》

【延伸推薦】

戲劇|《沉睡的野獸》:克里斯蒂安跟鄰居死黨們常偷溜進廢墟工廠探險,但工廠的警衛卻三番兩次阻止他們,一場意外大大衝擊了孩子們的友誼,也讓克里斯蒂安陷入了兩難的抉擇。

紀錄片|《想加入得要命》:在美國大學校園的兄弟會和姐妹會中,「迎新霸凌 」相當常見。傳統、宣誓保密、團體迷思、權力和對歸屬感的渴望等因素盤根錯節,助長了這種危險行為。

作者:吳齊殷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4.09.02

吳齊殷

現任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研究專長為:社會網絡分析、青少年發展、資訊與社會等。研究興趣主要聚焦在青少年的生命成長歷程,尤其專注於青少年友誼網絡的形成與變遷及其因果影響。他目前同時擔任中研院人社中心的合聘研究員及多所國立大學相關系所之合聘或兼任教授。目前亦主持國科會委託執行之「臺灣數位世代青少年的成長歷程追蹤研究計畫」2023-2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