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與詩人的跨時空對談,吳俞萱:這是歐姬芙與我的荒野追尋

美國畫家歐姬芙在新墨西哥的荒野定居作畫,台灣詩人吳俞萱循著歐姬芙的足跡,探訪了畫中的山巖、奇石、溪流、荒漠……。歐姬芙為什麼在紐約取得驚人成就和名聲之際,跑到新墨西哥的荒漠?紀錄片《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揭露了歐姬芙的生命創痛和創作轉向。那麼,吳俞萱又與新墨西哥的荒漠和歐姬芙的畫作開展出什麼樣的關係和對話呢?

詩人藝術家吳俞萱追尋歐姬芙足跡來到幽靈牧場。圖/吳俞萱提供
詩人藝術家吳俞萱追尋歐姬芙足跡來到幽靈牧場。圖/吳俞萱提供

為了趨近自然的荒野,趨近自己創作限度的荒野,我在2018年前往美國新墨西哥的首府聖塔菲駐村創作三個月。任意漫遊了一陣子,某天我站在歐姬芙美術館的一張畫前,心想:她畫的地方在哪?我生活在她作畫的這片土地上,為什麼不走進她的畫裡?

於是,歐姬芙的畫作成了我在新墨西哥的導遊。就像紀錄片《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的影像結構按照年份時序來逐步呈現歐姬芙的生命經歷和她在那一階段的畫作主題:花朵、紐約大樓、陶斯部落的十字架、泥磚屋、骨頭、幽靈牧場、皮德農山、一扇黑門,這也是我依序探訪的地景,或是說,歐姬芙的精神場景。

紀錄片《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呈現歐姬芙的生命經歷。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紀錄片《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呈現歐姬芙的生命經歷。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在新墨西哥陌生的荒野,歐姬芙找到心靈的家園

我盡可能找出歐姬芙畫中的每一個場景,一面晃遊一面思索她為什麼畫成這樣?她怎麼面對地表上奇異的構造?她把目光的底線放在哪裡?她用什麼樣的形色線條去捕捉自然?她再現的「自然」是什麼?

歐姬芙在新墨西哥的第一個家「幽靈牧場」,她稱為「我的遠方」。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歐姬芙在新墨西哥的第一個家「幽靈牧場」,她稱為「我的遠方」。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一走進歐姬芙在新墨西哥的第一個家「幽靈牧場」,我立刻明白她的畫風多麼寫實──湛藍的天空下,赤紅的岩石連綿聳立在赭褐的荒漠上,形成一道波瀾洶湧的地平線;嫩黃的山艾和深綠的仙人掌翻越浪頭,衝向她的泥磚屋。她畫中稜線的走勢、山巖切削的立面、柔韌質地的翻折、遠近物體的層遞、光影色澤的對映……,這些全揭示了她傾心的不是自己的再造,而是還原景物本身的魔幻,不去改動造物的情態。

歐姬芙畫中呈現的幽靈牧場。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歐姬芙畫中呈現的幽靈牧場。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在她畫裡留下的,若有什麼非常態,那是因為新墨西哥的常態即是如此超現實。她對真實的一再趨近,就是專注模擬自然。

歐姬芙說:「當我到了新墨西哥,我知道這是我的。我第一眼見到它,就知道它是我的國家。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地方,但它卻那樣適合我。空氣不一樣,天空不一樣,星星不一樣,風也不一樣。我在這裡感覺像是回到了家──感到寧靜──當我走進紅色的山丘,我的皮膚貼近了地球。」

荒漠惡地在畫筆下綻放生機,畫作貼近地球、天空和無限

歐姬芙的目光無法離開地表上最奇異的那些構造,我走進「白色的地方」,驚訝於歐姬芙在這麼繁複嶙峋的岩塔之間,把懸缺的空間置於畫面中心。她無法不著迷自然在無心的一刻鋪排出了精準的結構,那類似我們的精神意識從未知轉換到已知的那一瞬間的清晰感,一種不可迴避的明確和篤定。

歐姬芙在「白色的地方」與畫中「白色的地方」。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歐姬芙在「白色的地方」與畫中「白色的地方」。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我也走訪了幽靈牧場西北約150英里「黑色的地方」,當地的納瓦霍人喚它「惡地 Bisti Badlands」,一整座遼闊的黑灰色熔岩山丘,粗皺地一個一個隆起,像蹲伏的象群。太神秘了,無人聞問的荒野,起造了藝術無法命名的生機和美。歐姬芙常在這裡寫生、露營、趴進車底躲太陽。

歐姬芙在「黑色的地方」與畫中「黑色的地方」。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歐姬芙在「黑色的地方」與畫中「黑色的地方」。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歐姬芙說,要在地平線上找到無限的感覺,或是翻越一座山去找。她說,皮德農山「是我個人的山,完完全全屬於我。有一天,上帝告訴我,如果我一畫再畫,祂就把那座山賜給我。」

歐姬芙形容皮德農山「是我個人的山,完完全全屬於我」。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歐姬芙形容皮德農山「是我個人的山,完完全全屬於我」。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最初,歐姬芙畫的皮德農山是被一筆長直而穩穩旋落的輪廓線撐起。平整的山峰臨近畫紙的頂端,幾乎座落在畫面的正中央,對稱地朝向左右兩側降下雙臂,穩當地懷擁了底面的草木與沙石。那時,歐姬芙傾心的,不是力的堆疊和爆破,而是力的消融和渾然一體。

歐姬芙起初畫的皮德農山。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歐姬芙起初畫的皮德農山。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越晚年她畫的皮德農山越不在乎皺褶肌理的層次描繪,漸漸從一座動態的山轉為一座靜止的山。那看似隨意勾勒的山形,仍準確捕捉住皮德農山的稜線起伏與走勢,而單色平塗和局部呈現,則將這座山變成純粹的象徵符號。山峰也從畫紙的頂端壓到畫面的中線以下,甚至像是一道緩緩波動的地平線。歐姬芙的目光不再落於山頂之下的生命搏動,而是山頂之上的蒼茫虛空,關注一整座天地的過渡。

歐姬芙晚年畫的皮德農山。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歐姬芙晚年畫的皮德農山。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為了一扇黑門買一個家,歐姬芙追求削減繁複形貌、留下精神純粹

歐姬芙為了一扇黑門而買了她在新墨西哥的第二個家「阿比丘」。她不斷描繪那扇內嵌於牆的黑色木門,去掉房子,去掉院落,畫面僅僅留下單純的形狀與色彩。她說:「只有通過選擇、消除、強調,我們才能獲得事物的真正含義。」

歐姬芙為了這一扇黑門而買下一棟房子。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歐姬芙為了這一扇黑門而買下一棟房子。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歐姬芙畫筆下的黑門。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歐姬芙畫筆下的黑門。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當我站在歐姬芙的黑門前,我理解她最後在畫作中把握到的,就像骨頭和天空一樣廣大、空洞、無法觸摸、美麗毫無善意、將我們旋進神秘的暈眩裡去。我也理解她的家為什麼如此素淨。若不是這樣,窗外的整座天地就無法好好收集她的目光。那素淨的牆、桌椅、床架、邊櫃……,她的房間和廳室成了巨大的畫框,簡樸牢固地撐起窗外的驚心動魄。

從歐姬芙在阿比丘的家望出去,可以看見壯闊的荒野。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從歐姬芙在阿比丘的家望出去,可以看見壯闊的荒野。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她的衣架掛了幾套素色連身衣裙,她有許多鞋,她蒐羅來的文章分別放進不同的資料夾,整齊擺成一列,就像她自己製作的數百種顏色芯片,協助她安排每一幅畫的配色組合。控制細節和變因,她通曉和諧的秘密。她還收集了很多石頭,逐一擺在庭院和屋內的窗檯。那些石頭的形狀和色澤都在掙脫石頭的名字。我趴在石頭面前,專心注視它們的神色。看遍每一顆,我有把握下次撿起歐姬芙看了也會毫不猶豫帶回家的那一種石頭。

歐姬芙喜歡收集石頭與骨骸。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歐姬芙喜歡收集石頭與骨骸。劇照/《沙漠中的花朵─歐姬芙》

歐姬芙說她一見到新墨西哥,就知道自己必須擁有它。新墨西哥是我心繫的荒野,歐姬芙的畫作也成為我追尋的荒野。為了重回新墨西哥,我2022年考進聖塔菲的美國印地安藝術學院。再一次回到幽靈牧場,面對天開地闊的荒漠不介意每一吋生滅,我知道它擁有了我──要我活在人類意志無法干擾的地貌之中,等待我認識的每一個字消散意義,等待美麗、和諧、恐怖來了又走。就像我寫給歐姬芙的一首詩:

在她前來的那些時刻
我還不知道我會數度落淚

匱乏的緣故,她說
她相信一次大的崩落
能清出足夠的空間
累積歲月

用盤旋的方式嗎?
她對我的提問
不置一詞
她在房間的三個角落
分別掛上鏡子
需要,她說
走得更遠
把自己藏得更深
所有的接縫
都要佈下陰影

她離開之後
香氣來了
空間慢慢塌陷
摺出一朵白色玫瑰

多想告訴她
一個消失的點
因為不可觸摸
變得神聖

吳俞萱追尋歐姬芙的足跡來到白色的地方。圖/吳俞萱提供
吳俞萱追尋歐姬芙的足跡來到白色的地方。圖/吳俞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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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俞萱
責任編輯:陳逸雯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4.01.11

吳俞萱

台東人,著迷於自然與人性的荒野。著有詩集《交換愛人的肋骨》、《暮落焚田》;文集《隨地腐朽──小影迷的99封情書》、《忘形──聖塔菲駐村碎筆》等九本書。曾獲選為美國Santa Fe Art Institute、紐約Jane St. Art Center、法國La Porte Peinte、冰島Skaftfell Art Center駐村藝術家。目前就讀美國印地安藝術學院創意寫作研究所。渴望越過邊界,成為自己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