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宮崎駿鄭重召開國際記者會，宣布從動畫長片退休後，時隔十年又再推出的動畫電影《蒼鷺與少年》（《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透過新作與紀錄片《宮崎駿的十年瞬間》，對於宮崎駿為何堅持在動畫路上一生懸命，甚至數度引退又復出，會有更深的理解。
如果你跟我一樣是宮崎駿的資深粉絲，一定引頸企盼已久——又一部宮崎駿「退休」後新作的到來；今年7月我已在東京二刷了《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不過，礙於這部片7月中在日本上映時，打的是「零宣傳」的旗幟，希望觀眾在沒有先備知識的情況下，全心觀賞動畫 ; 所以7月看過《蒼鷺與少年》之後，我並沒有透露電影的內容。
而今，日本的「零宣傳」解禁，順應新片即將在台灣與美國上映，第一部預告片，也已經於9月7日在網路上釋出了。所以，我終於可以寫點東西。不過，你仍可以安心讀下去。因為這篇文章不打算破梗，也不會分析《蒼鷺與少年》的情節，我還是希望在大家看過新片之前，保留一點神秘感。
本文中，我只想將《蒼鷺與少年》與台灣公視目前線上可以點播的四集紀錄片《宮崎駿的十年瞬間》做些許連結，或許你可以在觀賞《蒼鷺與少年》前做一點暖身，或是看完新片之後，再回頭找找紀錄片中的讓人打從內心發出驚嘆的「啊哈」片段。
宮崎駿的2.0版宮「﨑」駿，覺悟永不退休的人
你可能在網路上看過一些揶揄的說法，報導「宮崎駿的引退詐欺史」。宮崎駿導演的確多次於動畫電影上映後，透露狀似想退休的念頭；然而堂堂召開記者會公布退引，只有2013年9月的那一次。
宮崎駿導演其實挺在乎他的「一言既出」，所以眼尖的人或許已經發現，這次《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在日本釋出的唯一海報上，署名是宮「﨑」駿 ，而不是宮「崎」駿。宮「﨑」駿——或許可以解釋為宮崎駿2.0版，跟之前宣布不再拍攝動畫長片、退引的宮崎駿，可不是同一個人啊！
這位2.0宮﨑駿已經「覺悟」他會在創作動畫的路上，拼搏到人生的最後一刻。沒錯，這位宮「﨑」駿不會宣布退休，吉卜力工作室官方也表示宮﨑駿導演已經在尋找他下一部片的題材……。
對抗衰老與回歸日常，引退和復出間數度掙扎
《宮崎駿的十年瞬間》中，至少有幾個地方，可以讓你理解宮崎駿導演為什麼會宣布退引，而又為何會再度復出。《宮崎駿的十年瞬間》是由日本的公共電視NHK出品，紀錄片導演荒川格以單一機器拍攝，從2006年4月開始跟拍宮崎駿與吉卜力工作室，追蹤吉卜力製作《地海戰記》、《崖上的波妞》、《來自紅花坂》到《風起》這幾部片間的記事。
在紀錄片第一集《波妞來了》中，荒川就觀察到當時在進行《崖上的波妞》前置作業的宮崎駿手部的握力已經是他極盛期的一半，所以需要用比較軟的5Ｂ鉛筆來作畫，而且每天都感受到自己體力上的極限。換句話說2006年時，65歲的宮崎駿就已經必須頑強地與自己的衰老對抗。
而在紀錄片的第四集《別找廉價的藉口》中，2013年7月《風起》上映的那一天，荒川去宮崎駿的個人工作室找他，宮崎駿正一個人靜靜地吃著自己煮的咖哩拉麵。宮崎駿對著荒川碎念著，自己要煮一碗咖哩拉麵，必須要去買各種食材，才發現自己漸漸遠離電影，生活這才慢慢拉回到日常。宮崎駿肯定在每回耗盡心力的長篇動畫製作之後，沒有把握自己的體力能撐過下一部片，所以才萌生「退引」的念頭吧。
長子評析父親宮崎駿：「投入動畫才有活著的感覺。」
四集的紀錄片中，其中一個主軸是宮崎駿與長子宮崎吾朗之間的情感糾結。半路出家當動畫導演的宮崎吾朗一出手就是《地海戰記》，他在紀錄片中評論自己的老爸要投入動畫工作，才有「活著」的感覺。
第三集的最後，宮崎駿在看完兒子《來自紅花坂》的試映會之後，眼角閃著淚光、露出一點安堵的神情，但就在記者詢問他的感想時，他卻說：「叫他多少來威脅我的地位吧！就這樣。」當記者傳話給宮崎吾朗，吾朗聽到父親下的戰書，笑著簡短回應說：「是喔？那他就不要死啊。（請長命百歲）」看來，這對父子的「互別苗頭」還會繼續下去。
無名路人也必須栩栩如生，四秒鐘群戲耗時一年多才完成
宮崎駿向來擅長大場面、動態群戲的演出，為了逼真的效果，極盡所能在場面調度上反覆推敲，更不惜讓工作團隊付出大量心血。新片《蒼鷺與少年》中也不例外：除了開頭有令人印象深刻的火災場景，主角少年疾速奔跑在眾多人群中的場面，中段進入下部世界（異界）之後，也有多場精彩的群戲演出。每一段短短數秒的動態群戲，其實都值得停格玩味、欣賞。
而《宮崎駿的十年瞬間》中的第四集《別找廉價的藉口》中，有一段令我十分感動的橋段，宮崎駿對著工作團隊說道：「群眾並不會因為他們不是主角，就顯得他們很可憐，他們實實在在地支撐著這個世界，所以得好好地畫出他們……。」宮崎駿仔細地畫出路人，在紀錄片中他逐一修改著動畫的草稿，嘴裡唸著：「不對、不對，包袱應該更靠近手邊拿…..人跌倒了會像這樣用手支撐著地上。」
那是《風起》開頭的關東大地震後群眾朝各種方向奔逃的混亂場面，同一場戲中有數百位不同的群眾同時「運動」著，而宮崎駿要求每一位無名的路人的行動都真實、栩栩如生。於是，有一段僅僅四秒鐘的戲，讓負責的工作團隊花了一年又三個月才完成。看完這一段試片後，宮崎駿特地到山森動畫師的座位致意，帶著笑意的宮崎駿說：「山森，做得很好。…..雖然瞬間即逝，但做得很好。」山森受到宮崎駿的肯定，靦腆笑著，但已紅了眼眶，所有的努力與辛勞似乎在那一刻都值得了。
宮崎駿在動畫職人的路上，一向講究完美的演出效果，其背後並非頑固的完美主義作祟，而是有他獨特的哲學觀與人生觀，這點是我最為感佩的。當你觀賞《蒼鷺與少年》之後，再回想片中的動態群戲時，或許也可以想像一下，宮崎駿與工作團隊是如何努力精心打造那些稍縱即逝的瞬間……。
不論是從《波妞》到《風起》的十年，或是2013年宣布退休、之後又復出到完成《蒼鷺與少年》的十年，這二十載悠悠歲月，外部的世界經歷了地震、天災、戰爭、全球疫情……，宮崎駿個人內部的世界，則不斷與自我逐漸衰弱的體能戰鬥。
每一部動畫長片的製作到完成都像是駕船在驚濤駭浪中歷險，耗盡真氣元神，但在恢復精神後，他又萌生創作意欲，那像是以「生」（紮實活著）的慾望和動能，來對峙逐漸逼近、甚至已然在眼前的「死」（衰微）。而就是在如此激烈、動盪的內外世界疊加下，宮崎駿導演琢磨出他的動畫裡一個、又一個的「瞬間」，在你我的眼中稍縱即逝但晶瑩剔透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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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游珮芸
責任編輯：陳逸雯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2023.10.04
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日本御茶之水女子大學人文科學博士。
台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所長。
為出版社策劃選書，並從事創作、翻譯與評論，翻譯超過170本童書。
著有《日治時期台灣的兒童文化》、《在動靜收放之間：宮崎駿動畫的「文法」》、
編著《大家來談宮崎駿》、《曹俊彥的私房畫》等。
與周見信合著的漫畫《來自清水的孩子》
(獲金鼎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金漫獎等) 四冊，
已售出7種外語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