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數人喜歡看輔導中輟生成功的溫馨故事,但低迴在我心裡的常是被認為「輔導失敗」的個案。看完描寫青少年故事的《該死的阿修羅》,許多孩子的臉浮上心頭,有曾經滿腔怨恨放話要縱火的孩子,也有出身富裕家庭卻缺乏關懷的個案,若家庭與學校及早陪伴邊緣少年求援,生命可能會有機會轉彎。
看完電影《該死的阿修羅》,許多孩子的臉浮上心頭。
陪伴中輟復學的孩子超過十八年,我最高興的是,看他們生命的轉變。
大多數人喜歡看輔導成功個案的溫馨,但,低迴在心裡的常是那些「失敗」的個案。
嗆話要放火燒鄰居房子的阿佳:「有人東西不見,都懷疑是我偷的」
「我要放火燒掉他們,有一天我要把鄰居的房子整排都燒掉……。」,當隨機殺人事件發生,第一個浮現我腦中的是阿佳講的這話。
當時阿佳在我辦公室裡痛哭,突然有人敲門,他立即挺直胸膛,快速抹掉臉上的淚水。「鄰居只要有人東西不見了,就懷疑是我偷了。」阿佳恨恨地說。他僵直胸膛的樣子讓人心疼。
阿佳父親已逝,他和阿公住一起,因不去上學,村人都說他是壞孩子,被送來雲彩少年學園。
叔叔說父親「匪類」(台語,形容人為非作歹不學好),不只沒留下任何財產給阿佳姊弟,還敗光了阿公所有的錢,連阿公現住的房子也被抵押。
阿佳的阿公很老,和阿佳年紀差距很大,由叔叔、姑姑照顧。三餐住在同村的姑姑會送來給阿公吃,阿佳姊弟就湊過去一起吃。份量常不夠成長中的阿佳飽餐。但姑姑也埋怨「為什麼你們姊弟是我養?我照顧自己的家就很累了。」
叔叔更常直接大聲:「為什麼我要養你們?是你爸花光了阿公的錢,本該是我們大家的錢呢!還讓房子被抵押,你們沒得住是活該,還讓阿公也沒得住,房子也不是你爸的,我也有份呢…」叔叔有一肚子的氣。阿佳問我:「為什麼大人都指著我罵?即使是我爸的錯,但也不是我的錯啊!」
阿佳說的是,但也不是叔叔、姑姑的錯,他們也很委屈。
過年,我們讓孩子們「回家」。我和牧師年假期間去探望讓人放心不下的阿佳。房子蠻大的,似是這村子裡最大的房子。漂亮的房子,雖已老舊,仍看得出當年的光彩,難怪叔叔總是一肚子氣。
「師母,我會煮高麗菜飯給阿公吃呢!」阿佳見了我高興地說,當然,阿佳自己也可以飽餐,「吃」對這正在長大的孩子相當重要,學園裡會教孩子們簡單的煮食,除了讓他們在園中衣食無慮,也讓他們在離開學園返家後,可以自己簡單處理三餐,協助他們申請基本的補助,可自立生活。看他高興滿足的樣子,我們也放心不少。
阿佳放棄升學機會,選擇每天領現金的洗頭小弟
阿佳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國三畢業離園前,有很好的機會讓他升學。有公司願意栽培基測成績差一點,但不是差很多,經面試通過,提供他們高職三年就學半工半讀的機會。讓他們學習機械,白天在工廠擔任小技工,讀夜補校,住宿舍統一管理。優秀的學生繼續栽培至大學,也有機會出國進修。
這麼好的機會,我們費盡力氣勸阿佳去考試,面談一關關通過。我們好高興,阿佳有翻身的機會。沒料到的是阿佳高一上課一天就翹課不去了。我找到他,他堅持不升學,要去理髮店當洗頭小弟。原因是工錢理髮店每天給。可以栽培他進修、出國的大公司,酬勞需多年後才實現。社工協助找各種補助方案,阿佳都認為沒有現金馬上在手實在。
陪伴阿佳放下心中怨恨,勝過輔導升學光彩
阿佳離園後,社工將他列為輔導失敗的個案。但是阿佳偶而會出現,回來看看我,笑嘻嘻地讓我知道他近況還好「我換了間美髮店。」「我升助理了!」。他對我說,他高興來過學園,「學園很好,有吃、有住、還有人關心我!」。
幾年過去,我思考輔導「成功」的定義在哪?阿佳雖然沒升學,工作似也不怎樣,但他把心中的怨恨放下了,大人世界的無奈他似也能接受了。那才是我們輔導的重點,勝過國英數自社,勝過升學、工作崗位的光彩。
動手打傷阿嬤的阿剛,來自高社經階層家庭
另一個我想起的孩子是阿剛。在評估阿剛進入學園的會議上,我直覺的「這孩子需要協助」,這讓我忽視了一些其他訊息。
入園不到一天,他就吵著要回家,又哭又叫「我在這裡阿嬤沒人照顧……。」「阿嬤怎麼辦?」阿剛叫鬧的理由讓人錯愕,他不是因為不聽阿嬤話、不上學、還動手打阿嬤,才被人送進來的嗎?
阿剛的叫鬧很激烈,還用頭撞牆。學園不是強制安置的機構,我們僅是一個提供選替教育、還免費提供吃住的學習場所。通知家長接回,家長說他忙、沒空。但是孩子越吵越激烈,用頭撞牆不是鬧著玩的,連絡送他來的學校,最後是辛苦的老師在晚上遠道來接他回家,因家長說他要工作請老師幫忙。阿剛入園不到24小時被接回去了。
評估會上再次接到阿剛個案,我又破例收了他。因為阿剛「沒地方去了」。阿剛的問題潛藏已久,是他打傷主要照顧他的阿嬤,才會由社工因家暴案件介入。相關的人員說,打傷阿嬤,這已經不是第一次,阿嬤因為面子都忍住,這次阿嬤傷到住院才驚動警方、進入少年法庭,阿剛的問題才曝光。
阿剛小時候父母離婚,妹妹歸媽媽,阿剛由父親照顧。爸爸忙於工作,他似是公司重要主管,常說他要開會,離不開。阿剛由鄉下的阿嬤照顧。老師說,阿嬤和一般鄉下婦人不同。鄉裡有間工廠是她家的。
訪視人員說:「阿嬤聽到阿剛要從留置觀察的少觀所回家,會渾身發抖」。偏偏阿剛只有阿嬤的家能「回」。學園本不收無意願入園的孩子,破例讓他再次入園,因為「他沒地方可去」。
阿剛出身高社經階層的家庭,學園裡大多數的孩子都出身弱勢家庭。弱勢孩子常找不到援助。阿剛就有醫師、心理師、社工等人的輔助,在評估會上有大陣仗的人員列席。但能提供24小時吃、住、輔導照顧的地方「只剩學園」,是這樣嗎?倒是阿剛表示了很大的意願,要留在學園讀書到國中畢業。因他「強烈的意願」我們同意他入園。這次入園因有法官、保護官的告誡,阿剛進入學園,安分住下。
阿剛自認未來會當老闆,不想結交「又窮又笨」的同儕
阿剛的身體狀況很差,入園物品中有一小箱全是藥,從吃的到擦的都有。阿剛有高血壓,有情緒、過動的身心科的藥,也有嚴重的濕疹。這使得輔導他的項目又多又雜,分岔了原預定的目標。關心他的專業人士也多,還常聽到他家庭的高社經階層話語,但學園第一線的生活輔導老師忙碌的重點似乎不同。
學園老師週末假日會帶學生外出踏青,也會去圖書館借書,第一次阿剛借回來的書就和其他孩子們很不同,他借了五本全是企業管理專業的書,他說家裡有公司、有工廠,他需要學習管理。我嘗試引導他此時此刻他需要先完成的國中教育,他回我茫然的眼神。談到未來要繼承家族事業他滔滔不絕,我說父親、阿嬤的事業即使那麼大也未必讓你繼承,他又說還有伯父的公司……。拉回現實此地的生活,他又無語。
阿剛自認自己將來會是公司老闆,常瞧不起同儕,甚至學園的老師,更不要說那些弱勢的孩子們。
阿剛的心結:想跟爸爸住,但爸爸已另組家庭
學園孩子們普遍物質不豐裕,甚至有相當匱乏的孩子。有時學校老師來訪,帶來一些點心,老師利用機會教孩子們分享,學習與人互動,入園的孩子們普遍人際關係很差,藉著生活中的小事教導孩子們過去欠缺的互動關係,享受彼此分享的愉快。
阿剛同樣喜歡享受他人點心,但入園初時,自個的點心並不願分享出去,相對於弱勢的孩子們,他被歸類小氣。阿剛不在乎,因他只想當老闆,並不想結交「又窮又笨」的朋友。老師們苦笑說,也許富足的人特色就是小氣。阿剛富足嗎?我似乎沒感覺。
阿剛沒有朋友,慢慢的他發現,他不乖,學園不能「怎麼樣?」,開始在孩子們中氣焰越來越盛,當他開始會「施暴」其他弱勢孩子時,我們非強控機構也遺憾的再度請家長接回。
接到消息的父親說他不能接回這孩子,接回去他現有的家就完了。再婚又生一子的父親很無奈,但誰能替他扛這責任呢?重回害怕發抖的阿嬤身邊?阿剛離開前找我談,他不想住學園,他也不想跟阿嬤住,他想去跟爸爸住。「法官告訴我,我爸爸沒有拋棄我…」。
或許「爸爸沒有拋棄我」才是阿剛內心的糾結所在。
兒女是資產不是負債,需要陪伴與疼愛
《該死的阿修羅》中的主角詹文,似也出身高社經階層的家庭,若他的父親或母親能在他成長的歲月裡多一些陪伴,或許他仍然叛逆,但應不這麼極端。每個孩子都能感受到愛,愛是需要付出時間、付出生命去陪伴、關懷的。
確實,在我的經驗中,陪伴過的孩子,幾乎都有改變。差別僅是改變多少,改變的是否如同預期而已。因為,疼愛過他們,孩子都知道!教養孩童,使他走當行的道,就是到老他也不偏離。我相信多些陪伴,兒女會是資產,而不是負債。
或許,家庭、學校早點陪伴他們向外求援,生命轉彎更大,沒那麼多的憤怒、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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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該死的阿修羅》:詹文在成年那天做了一個決定:讓子彈在夜市裡飛。唯一死者是遊戲直播主小盛;Vita接到未婚夫死訊,社畜人生戛然而止;網路盜圖冒名詐騙的太妹琳琳,與記者黴菌在夜市約訪,讓他意外成了制伏兇手的目擊證人;阿興深信摯友不是故意殺人,在兩人創作的漫畫世界裡,只要有把梵天劍,就能斬斷時空,在奈何橋相見。六人命運在夜市交錯,被迫面對各自生命的缺陷與困境。
作者:陳淑媛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3.07.05
社工師,曾任榮譽觀護人、南部七個監所的榮譽教誨師20餘年。
擔任雲彩少年學園主任18年(從94年任職至112年1月交棒),99年在各方提議下成立社團法人雲彩全人關懷協會,現職協會秘書長。少年學園為住宿型合作式中途班,服務對象為雲林縣各國中的中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