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世代的的孩子與成人都在數位洪流中載浮載沉,摸索新的共處方式。丹麥紀錄片《我獨自上網》(Alene hjemme på nettet)一張張青澀的臉龐,交織著對世界的好奇與想望,也藏著對社群媒體上種種經驗的困惑、不安甚驚恐。當家長意識到孩子在社群平台上曾經看過的色情、暴力、威脅或自我傷害的畫面時,驚訝、憤怒與惶恐也令人印象深刻。在這樣的影像之間,我看見的不只是青少年,也看見整個世代的震盪,這確實是每一位家長、教師與臨床工作者的難題。

當今的社群平台,如TikTok、Snapchat、Instagram、Discord 等等,其核心運作是「商業邏輯」。
平台演算法的目標,在於預測並最大化使用者的注意力與互動,進而提升廣告收益與留存率。這意味著,使用者越停留、越互動,平台獲利就越高。
虛報年齡等原因,青少年意外暴露在色情暴力內容中
那麼,為什麼青少年會意外接觸到那麼多色情、暴力或自傷內容?原因其實相當複雜,但我想至少可歸納為三個層面:
- 年齡虛報:許多青少年以虛假年齡註冊帳號,讓系統誤以為他們是成年人,因而放寬內容篩選。
- 演算法的正向回饋機制:當使用者對某類影片停留較久或互動,系統便將這視為「偏好」訊號,進而強化推送頻率,形成難以逆轉的內容螺旋。
- 內容供應者的極端化策略:為了衝高流量與變現,創作者傾向製作更具情緒挑釁性或挑戰邊界的素材,使得暴力、情色與自傷訊息更容易被放大。
為了回應社會的關注,這些主要平台近年確實推出一系列防護措施:強化內容審查、預設關閉陌生訊息或夜間推播、限制個人化廣告、增加「家長監護」與「休息提醒」功能等。這些措施立意良善,也值得肯定,但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我們更該問的是:這些制度性的防線,能否真正觸及青少年成長的需求與協助其正面開展?能否促進親子之間更深的理解與信任?

使用社群媒體是影響青少年心理關鍵因素
自2020年至今,國際間的研究對社群媒體與青少年心理健康的關聯,累積了相當一致的訊息。
英國研究(註1):針對 14 歲青少年的大型資料庫顯示,社群使用越多,憂鬱症狀分數越高;這種關聯在女生身上尤其明顯。研究指出,過度使用與網路霸凌、不良睡眠、低自尊及負面身體意象相關,形成惡性循環。
美國研究(註2,Riehm et al., 2019):每日花超過三小時使用社群媒體的青少年,在內化性問題(如焦慮與憂鬱)上顯著較高。
英格蘭追蹤研究(註3):頻繁使用社群媒體的青少年,其心理困擾與幸福感下降,主要透過「網路霸凌」「睡眠錯置」「活動量下降」等中介機制發生,且女性影響更為明顯。
美國縱貫研究(註4):追蹤 9–13 歲兒少發現,若某年社群使用量高於個人平均,下一年的憂鬱症狀會顯著上升;反向關聯(憂鬱導致使用增加)則不成立,顯示社群使用可能是導致心理困擾的前因。
而大型的統合分析,樣本超過百萬青少年,資料(註5)雖顯示,社群媒體使用的量和投入程度,與內化行為(也就是焦慮、憂鬱等主要症狀)有明顯關係,但由於這份資料庫的臨床樣本較少,是否能同時適用在社區和臨床樣本,有其限制。綜合來說,這些重要的研究資訊雖多為關聯性研究,因果推論的強度仍有些不足,但已經共同指出:社群媒體使用不只是行為習慣問題,更可能是影響青少年心理健康的關鍵來源。
因此,預防與早期介入,比事後治療更為重要。
《失控的焦慮世代》:結構性危機的呼喚
Jonathan Haidt在這兩年引起廣泛討論的著作《失控的焦慮世代》(The Anxious Generation)中,從宏觀角度指出:自 2010 年智慧型手機與社群媒體普及以來,青少年,特別是女孩,的焦慮、憂鬱、自傷與心理困擾指標持續上升。
他歸納出四大負面機制或根本性傷害:
- 社交剝奪(Social deprivation):面對面互動與戶外遊戲被手機取代,青少年失去社交學習與情緒調節機會。
- 睡眠剝奪(Sleep disruption):夜間使用與藍光干擾睡眠,導致憂鬱與焦慮風險升高。
- 注意力碎片化(Attention fragmentation):短影音與即時回饋削弱了專注與深度思考能力。
- 成癮(Addiction):平台以即時讚數與推播形成行為強化循環。
Haidt 因此主張: 延後青少年獲得智慧手機的年齡(至少滿14歲); 延後進入社群媒體的門檻(建議16歲); 推動「無手機學校」(phone-free schools);重建不受監控的同儕遊戲空間。
這些建議具有社會改革的魄力,也引發許多家長共鳴。然而,從心理學研究法的角度觀察,Haidt 對這些研究發現的因果關係詮釋或許過於簡化,實證的強度仍需更嚴謹的縱貫資料來佐證。
畢竟,社群媒體也提供了情感支持與資訊交流的功能,特別是在疫情時期,虛擬社群曾是青少年維繫連結與紓解孤立的重要管道,而進入AI的時代,虛擬的社群對話可能更是Z世代孩子們學習與成長的重要管道之一。因此,問題不在於「是否使用」,而是「如何使用」。我們需要的是更平衡、更具心理素養的社會對話。

回到家庭現場:親子溝通才是關鍵防線
我想,雖然很可能真正的核心問題,是商業機制的演算法,也是平台政策與措施,但我們這些使用者,實在無法挑戰商業巨獸的運作,除了需要政府積極的介入外,對家長來說,當青少年孩子們在網路世界中迷失時,我們是否能成為他/她安全的歸屬之一呢?
許多父母在青少年階段感到困惑:「平時這孩子已經不太跟我說話了,我該怎麼跟這個半大不小、情緒多變的孩子好好說話?」
發展心理學提供了一個長久被驗證過的好方向:權威民主式教養(Authoritative Parenting),由心理學家Diana Baumrind提出。這種教養風格強調「高要求」與「高回應」的平衡:父母為孩子設立明確且合理的規範,同時以理解與尊重的態度傾聽、對話、解釋規則的意義。
在實務上,這意味著:與孩子共同制定使用社群的界線;允許他在安全範圍內作決定;鼓勵獨立思考與問題解決;用討論代替指令,讓孩子理解行為後果。
這些原則正是當代許多心理教育工作者提到「正向教養」(Positive Discipline)的核心:溫和與堅定、連結與尊重,以及鼓勵與學習。最新的統合分析(註6)指出,雖然成效的效果量並不大,相較於嚴厲或不一致的教養,正向教養能有效降低青少年問題性社群媒體使用,原因在於它能增進情感支持、強化自我調節、減少孤獨感,並提升家庭互動的品質。因此,在國中階段,父母可著重監督與媒體識讀的討論;而到高中階段,則應轉向自治與風險決策的對話。好的親子關係,本質上就是信任,在需要的時候,讓這些大孩子知道你是除了他身邊的好朋友們外,另一個隨時可以放心的交流的對象。
在網路與現實之間,留下一個對話的許諾
這一切提醒我們:當演算法不斷學習孩子的喜好時,我們也需要學習重新理解孩子的世界。我們一方面肯定他們在網路世界與世界產生連結,學習他們在未來生命世界裡所該具備的知能,但這個過程也無法阻止他們接觸所有風險內容,但我們可以確保——當他們受到驚嚇、受傷或困惑時,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回來,有一個大人願意聽他說,不急著批評、不急著關手機,而是一起面對,一起對話。
在這個永遠「上線」的時代,最重要的,也許是我們願意為彼此「留一個許諾」——這份許諾,是理解、信任與愛。因為唯有如此,我們這些青少年的大孩子們才不會真的「獨自上網」。
註1:Social Media Use and Adolescent Mental Health: Findings From the UK Millennium Cohort Study(Kelly et al., 2019)
註2:Associations Between Time Spent Using Social Media and Internalizing and Externalizing Problems Among US Youth(Riehm et al., 2019)
註3:Roles of cyberbullying, sleep, and physical activity in mediating the effects of social media use on mental health and wellbeing among young people in England: a secondary analysis of longitudinal data(Viner et al., 2019)
註4:Social Media Use and Depressive Symptoms During Early Adolescence(Nagata et al., 2025)
註5:Social Media Use and Internalizing Symptoms in Clinical and Community Adolescent Samples(Fassi, et al., 2024)
註6:Parenting and Problematic Social Media Use: A Systematic Review (Vossen et al., 2024)
【延伸推薦】
紀錄片|《我獨自上網》:採訪50位丹麥青少年,揭露社群平台的演算法如何助長暴力、自殘與露骨影像等有害內容的散播。究竟這是父母的責任?是政府的責任?還是社群平台業者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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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忠信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5.10.31

目前為政大心理系教授。姜教授畢業於台大心理研究所博士,專長於兒童臨床心理學。姜教授曾任台大醫院精神部臨床心理師、中正大學心理系助理教授及副教授、美國傅爾布萊特訪問學者、政治大學身心健康中心主任、心理系系主任及理學院副院長、台灣臨床心理學會秘書長、理事及理事長。目前為台灣心理學會理事、中華心理學刊協同主編,以及Autism期刊編輯委員。姜教授曾長期投入台灣921災後的心理衛生工作,亦長年關懷兒童及青少年各類的身心發展議題,提供建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