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與惡的距離Ⅱ》背後的精神世界:精神科醫師馬大元談疾病、復原與「接住」

《我們與惡的距離Ⅱ》深度觸及多樣化的社會議題,其中精神疾病的刻畫尤其引人關注。精神科醫師馬大元在訪談中,詳細解析了劇中所呈現的精神疾病類型、成因、治療、以及社會和家庭在「接住」這些個案中所扮演的角色。

周渝民飾演的馬亦森在劇中因一場縱火案失去妻兒。圖/《我們與惡的距離Ⅱ》
周渝民飾演的馬亦森在劇中因一場縱火案失去妻兒。圖/《我們與惡的距離Ⅱ》

精神科醫師馬大元指出,《我們與惡的距離Ⅱ》涉及的精神疾病範圍廣泛,從嚴重的思覺失調症(如劇中羅自強)到大眾化的焦慮恐慌,再到兒童發展問題(如注意力不足過動症,ADHD)和物質使用問題(如酒癮患者)都有呈現。他特別提到劇中多位角色,如馬亦森、高政茗和簡齊蕙,都面臨創傷後壓力症(PTSD)的困擾,而簡齊蕙更合併有典型的恐慌症狀。

遺傳因子是精神疾病的主要成因

談及精神疾病的成因,馬大元強調,許多人會認為精神疾病是心理壓力造成,但事實並非如此。他表示:「多數精神疾病,遺傳是首要原因」。遺傳比例很高,顯示這些疾病更多是生理因素所致,與基因影響腦功能有關。

在治療方面,馬大元提到自1950年代以來,精神醫學有了顯著進展。藥物種類變多,效果更好,副作用也越來越少。最新的進展包含長效針劑,可以大幅提升思覺失調和躁鬱症患者的治療持續性。此外,精神衛生法的實施也讓醫療體系更重視患者的權益,也豐富了醫療、復健以及社區資源。除了藥物和心理治療,復健、護理和社區支持都非常重要。

馬大元特別指出,醫療上一個容易被忽略但非常重要的角色是「鑑別診斷」。透過專業評估,醫生能釐清症狀是否真的源於精神疾病,還是其他生理因素?例如醫師在判斷你是恐慌症之前,他可能發現你有在吃糖尿病的藥,但是你今天又忘記吃早餐,所以可能是低血糖造成的冒冷汗、心悸,要鑑別出來並立即處理。對於兒少精神疾患,馬大元強調「越早就醫越好」,因為越早介入效果越好,甚至可以避免青少年期可能出現的觸法行為、物質使用問題,或持續的低自尊與人際困擾。

病識感的四個層次與LEAP溝通法

病識感是精神疾病治療中的關鍵概念,馬大元表示臨床上分為四個等級。第一級是完全沒有病識感;第二級是部分病識感,患者知道自己「好像不一樣」,但會用自己的方式解釋,如認為是煞到鬼神;第三級是知道自己可能有生病,但不認為需要改變或接受協助;最完整的第四級是「情感上的病識感」,患者會因察覺生病而感到挫折,但這種難過能帶動自省和尋求協助的動機。

針對缺乏病識感的患者,馬大元介紹了LEAP溝通技巧。L代表聆聽(Listen),不帶預設立場地傾聽;E是同理(Empathize),與患者感同身受;A是同意(Agree),特別是同意患者痛苦的部分,不要否定其症狀;P是結為同盟(Partnership),尋找共同目標。這種方法跳脫了傳統「先認病再治療」的模式,讓患者在沒有完整病識感的情況下,仍願意接受協助。

謝欣穎在劇中飾演的高政茗面臨創傷後壓力症(PTSD)困擾。圖/《我們與惡的距離Ⅱ》
謝欣穎在劇中飾演的高政茗面臨創傷後壓力症(PTSD)困擾。圖/《我們與惡的距離Ⅱ》

復原力與精神復健支持系統

此外,病患的「復原力」(Resilience)也是重要的議題。研究發現,在逆境中能良好適應的孩子具有共同特質,其中排名第一的不是堅強或勇敢,而是「接納社會支持」,馬大元認為這是一種「軟實力」(Soft Power)。他表示,決定一個人能否在逆境中很好調適的最重要特質是「開放的心靈」和「願意接受協助」,願意面對自己的脆弱,打開心靈與所有資源做連結,主動尋求協助。這個發現顛覆了傳統對韌性的理解,強調的是柔軟和連結,而非硬碰硬地對抗困境。

台灣的精神復健在全世界排名前五,發展出多元化的支持系統。康復之家提供住宿型服務,讓患者在沒有門禁的環境中自由生活;社區復健中心則提供日間活動和工作訓練。參加精神復健的條件是症狀穩定,不能有自傷傷人行為,具備基本的個人衛生、行動與溝通能力。

馬大元特別推薦「會所模式」,這是台灣目前大力推展的支持模式。會所以患者為中心,讓復原者自己當家做主,專業人員退居二線提供支援。這種模式給予患者高度尊重和自主權,創造了一個可以安心展現能力的舞台。

精神科醫師馬大元解析《我們與惡的距離Ⅱ》劇中所呈現的精神疾病類型。
精神科醫師馬大元解析《我們與惡的距離Ⅱ》劇中所呈現的精神疾病類型。

加入家屬支持團,試著接住自己與患者

然而,精神疾病不僅影響患者本身,也對其家人造成巨大壓力。馬大元強調家屬也需要被「接住」,「自己也要接受醫療及心理相關的協助」。他建議家屬可以參加家屬支持團體,學習疾病知識和照護技巧。家庭氣氛至關重要,高度情感表達(HEE,High Expressed Emotion),也就是高度情緒化,充滿批評、否定、指責的家庭容易導致病情復發。家屬應努力維持家中「平靜、接納性的能量」,優先照顧好自己,才有力量支持病患。

馬大元用發展心理學的觀點分析親子關係的演變。1歲前的孩子需要無條件的滿足和關懷,建立對世界和人的信任;1歲到10歲需要適當管教;10歲後父母要開始學習與孩子做朋友,關係從上對下轉為平等,為青春期做準備。

「好的父母要像一張沙發」,馬大元生動比喻、說明了父母應有的角色。當孩子在外面遇到挫折時,回到家應該能放心地投入父母的懷抱中,得到情感支持,而不是面對更多的批評和否定。隨著孩子年齡增長,父母的要維持高度的支持,但同時也要越來越放手。

讓患者自由表達,有助提升治療

既然遺傳是精神疾病的主要成因,表觀遺傳學為未來的治療與保健帶來希望。健康的生活方式已被證實能降低疾病基因的表現強度。規律運動、充足睡眠、均衡飲食、適當營養補充,以及關愛支持的環境,都能大幅降低疾病發作機率。

國際上也有許多創新做法值得借鏡。芬蘭的「開放式對話」採用平等模式與患者互動,讓患者自由表達而不被否定,大幅提升治療接受度。英國的「社會處方箋」整合社會資源投入患者復健。這些都指向一個方向:精神疾病的治療需要整個社會的支持與參與。

給家屬的建議:先照顧好自己

面對家人罹患精神疾病,家屬往往承受巨大壓力,有時甚至需要自己的醫療及心理協助。馬大元建議家屬首先要穩住自己,然後提升照顧患者的能力。各縣市的公益團體都有家屬課程,如「家連家」系列課程,能提升對疾病、藥物及照護方式的認知。

更重要的是尋找過來人的支持。各地的康復之友協會等公益組織聚集了許多資深的家屬及復原者,他們能提供實務經驗和心理支持。家裡的氣氛也很關鍵,要避免成為「高度情感表達」的家庭,因為情緒高張的環境容易促使疾病復發。維持平靜、接納、支持性的家庭氛圍,對所有成員的健康都有益處。

精神疾病不是個人或家庭的恥辱,而是需要全社會共同面對的健康議題。從醫療專業到社區支持,從家庭理解到社會接納,每一個環節都是重要的安全網。透過持續的教育、理解和支持,我們能為精神疾病患者創造更好的復原環境,也為整個社會建構更健康的精神生態。正如馬大元醫師所說,精神醫學的知識人人都可以學習,而且越早學習越好,因為這些知識不僅能幫助他人,在面對自己的壓力和挫折時,同樣能派上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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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們與惡的距離Ⅱ》議題短片小組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5.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