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農夫的「種土」夢滅:有機堆肥與自然野放,難敵經濟現實與土地徵收

工程師阿仁放棄竹科工作,打電腦的手改開貨車怪手,載運發臭的果皮垃圾追逐「種土」夢,他希望用有機堆肥從根基來改變台灣農業;同樣想讓土壤活起來的老農安和哥有機耕作數十年,他說農業是最高級的生活方式,果園內平均三到四成果實都跟昆蟲分享,因為大家都是生命共同體。兩位農友因種土夢而相知相惜,分享彼此生命的春夏秋冬。

阿仁放棄百萬高薪,從工程師轉業成「種土」的農夫。圖/《種土》
阿仁放棄百萬高薪,從工程師轉業成「種土」的農夫。圖/《種土》

「我只是不爽,不爽『土』出問題,農民賺不到錢,我有沒有能力,花一百年甚至以上的時間達成一個目標,讓60萬甲的農地它的有機值在5%,這是我的核心目標。」

工程師阿仁在新竹科學園區工作了十年,33歲時因為看了紀錄片《無米樂》,深受崑濱伯的生活態度所吸引,他開始在休假時帶著一把鋤頭試著到鄉下挖土,才發現農地居然都看不太到蚯蚓,土壤的色澤、植物的姿態也通通不對,所以決定要做「土」這個基礎的東西,希望把土地照顧回來。

「我從小到大受教育的過程很平順,大致走在社會價值的康莊大道,台大畢業當工程師、當PM、做業務經理,但我就是覺得我的大腦右側有片森林與這個康莊大道平行,三不五時我就想跑進去,三十歲時我就決定,我一定要進去這個樹林看一下。」

從打電腦變成開怪手,運載垃圾實驗「種土」理論

2014年,阿仁36歲時從高科技產業離職,花了五年時間「種土」,他希望親身實驗與操作,做出最適合的「好味土」,改善已經進入彌留狀態的大地。他舉出台大退休教授郭華仁老師的觀點為例,認為台灣的農業已屬於「加護病房」狀態,必須插「葉克膜」才能夠存活,而葉克膜指的就是化學肥料和農藥,否則這塊地大概很難生產食物。

從工程師變成農民,阿仁每天一起床就開車巡迴整個高雄市,哪邊有垃圾就把它載回來,菜市場的水果攤、公園的落葉堆,都是他的目標。阿仁認為垃圾其實是農業有用的資源,尤其是蔬果廢棄物,來自於農場就該回歸於農場。

打電腦的手變成開怪手的手,出門從西裝筆挺變成工作帽和沾滿塵土的破衣,為了載運別人眼中的垃圾廢棄物,他還買了一台30幾萬的堆土機,以及三噸半的貨車。對阿仁來說最好的「土」就是用樹葉跟木屑作為基礎,結合不同的蔬果廚餘,讓微生物生存的環境完整,這樣種出來的土就是最好,不論在上面種什麼,都能表現出作物最原本的特性。

懂得尊重每一種生命,每隻毛毛蟲都捉去野放

同樣堅信「種土」力量的還有資深農夫安和哥,他小學畢業就去台北當學徒,因不適應都市節奏,20歲回到家鄉改學開推土機,一直感覺生活無聊痛苦,直到24歲接觸到《清靜經》,如魚遇水安定了心思,開始思考人生的意義。

安和哥覺得自己最適合種田,不僅可以解決污染的問題、解決「土」死掉的問題,還可以讓他安身立命,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36歲時決定繼承父親的農場,立志培植完全無毒的「牛奶蜜棗」。

自認人生很瀟灑的安和哥,特別在棗園裡放了一張吊床,他說做農夫是他覺得人生最高級的生活方式,而務農最幸褔的地方,就是做一個沒有汙染的農業。由於沒噴農藥,所以果園裡的毛毛蟲都得用人工耐心慢慢抓,女兒曾笑他就像蟑螂一樣命很堅韌,就算徒手抓毛毛蟲也不會過敏。但安和哥抓蟲自有其一套生命哲學,不僅動作輕柔、還會特別裝進寶特瓶裡再帶去野放,因為他認為做有機的本質就是要懂得尊重每一種生命,放農藥全面撲殺太粗魯了。

「每年棗園裡大概三到四成的果實,要跟這些昆蟲分享,應該說是共生,讓生態變成牠們的一種樂園。」安和哥笑說自己一開始什麼養地知識與氮磷鉀成分都不懂,只知道不噴農藥可以讓生態變好。他跟老婆說:「我雖然只有小學畢業,但我可以做一個有價值的人,就算財產生命都沒了,也要做對的事情。」

安和哥在棗園放了一張吊床,他認為農業是最高級的生活方式。圖/《種土》
安和哥在棗園放了一張吊床,他認為農業是最高級的生活方式。圖/《種土》

生物群會修復土壤,不用人類施肥自作聰明

安和哥認為想讓土壤活化,得先要讓所有的在地居民強盛,他先將農地「野放」1年,用蔗渣來重新養地,第二年後再用有機質堆肥,一般人施肥是為了作物,他的施肥是為了改善土壤,才能累積出生命力。這條路他反覆試驗五年,直到第六年才有真正的收成。

而陪伴安和哥勇闖這段有機路的就是「安和嫂」,兩人合作無間,一個是智慧型、另一個是行動派,安和哥說他怎麼做、老婆就無條件配合,這種生活他很知足,這種幸福他也很珍惜。

安和哥(左)與太太。圖/《種土》
安和哥(左)與太太。圖/《種土》

從慣行農法(註)一路摸索轉變為有機農法,這條路安和哥一走就是24年。安和哥說自己有五個小孩,家裡就像一個團隊,他也把田裡的所有生命視為一個團隊,整個地球村都是一個團隊,每一個生物都有牠的功能和價值,只要不亂加化學肥料和農藥,生物群就會自己修復土壤,不用人類自作聰明。

家人說看不到未來,種土夢宣告失敗

「我在燕巢看到了安和哥的農田,他種土23年的成果有機值是接近10%,那個大自然的力量,讓我很相信我走在對的方向。當我很難受的時候,摸到這些土就會覺得它給我力量。」有了安和哥的負重前行,阿仁更堅定的告訴太太,做農業其實有發展性,也承諾1000天後如果沒有辦法賺錢回家,他就會結束種土、重新去找工作。

「我希望給他三年的時間,換兩個字甘願。」阿仁的太太坦言,與其說是認同阿仁的理念,不如說是因為看見阿仁的全心投入與心境的轉變,以前阿仁下班回家就是擺臭臉,吃飽飯就躺在搖椅上,遙控器轉一下電視就開始睡,小孩子也不管,不像現在務農再辛苦,回家還是會跟孩子玩。

為了能做出最好的土,阿仁收集了超過100種以上的材料,有各種蔬菜果皮、十幾種樹葉、數不清的生廚餘,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過程中菜渣水所產生的惡臭,阿仁的太太形容那種味道一沾上就難以散開,頭髮上一個禮拜都是大便味,怎麼洗都洗不乾淨。

「我跟安和哥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的原料是清的,我找的堆肥原料是濁的,我做農業有個想法,就是我要有能力處理這個城市的垃圾,把別人眼中的垃圾,變成一個很有用的東西。」

理念很豐富,但現實很骨感,實際做了才知道有多困難,最讓阿仁感到挫折的,是這些回收的果皮菜渣,還夾雜著大量的塑膠異物,香吉士上貼的貼紙、綁蔥的束繩、包絲瓜的塑膠膜、吸管、甚至還有牙線棒。這些回收垃圾通通不會腐爛,阿仁只好出動太太與就讀國小的兒女,全家的假日生活就是不停地翻撿垃圾,但垃圾卻總是無窮無盡,怎樣也撿不完。阿仁甚至每天做夢都夢到垃圾,他覺得那些塑膠包裝好像有生命,張牙舞爪腐蝕了他的決心與信念。

阿仁的田裡有怎麼撿都撿不完的塑膠垃圾。圖/《種土》
阿仁的田裡有怎麼撿都撿不完的塑膠垃圾。圖/《種土》

但即使犧牲所有的時間、付出無盡的努力,「好味土」五年來只賣了十噸,總收入大概三萬元,「我老婆說她看不到未來了」阿仁無奈地苦笑著。

為了實驗好味土的成效,阿仁的朋友巴哥讓他在自己的鳳梨田施肥,阿仁用了400噸好味土來照顧30萬欉鳳梨,讓每株鳳梨周圍都有好味土,這是阿仁覺得土壤運動最有希望的時期,每一次把土放進田裡,都讓他覺得很踏實。

只可惜後來鳳梨滯銷,朋友巴哥賠了一千多萬,實驗也無以為繼,一棵棵精心栽培的鳳梨最後被扔到泥水中、一箱箱往地上倒,一群年輕人只能紅著眼眶放任其自然腐爛回歸大地。

阿仁與朋友辛苦栽種的鳳梨遇上滯銷風暴。《種土》

而安和哥先是煩惱自己的孩子都沒有興趣繼承務農家業,後來弟弟又無預警把家裡的田地賣掉,讓安和哥養了25年的地,從一甲地到最後只剩一分多地,他無奈地說,大道無情,這個世間要怎麼變化,誰也沒辦法去掌控。

壓垮現實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政府宣布109年要成立橋頭科技園區,土地要被徵收且廢除有機專區。但即使科學園區就要來了,60歲的安和哥還是繼續堆肥,他想著如果有人想要務農,就可以載去改善土壤。

《種土》紀錄片末,阿仁說:「這是我踏進來做農業的第六年第一天,也是第一千八百三十二天,請保佑我,能把這裡的環境整理乾淨,把這裡的垃圾撿完,還給這塊土地。」阿仁說他甘願了,他原本想要做一百年的農地土壤運動,應該是結束了。

「垃圾就是垃圾,本來就很難把它變成有用的東西。」而他最難過的是不管自己的理想有多高,最後還是汙染了一甲的土地,因為垃圾他終究是撿不乾淨了。

2019年8月,阿仁結束種土,回歸科技業行列。

2022年9月,橋頭科學園區祈福動土。
 
註:「慣行農法」(Conventional Agriculture)指施用化學農藥及肥料的栽培方法。

【延伸推薦】

紀錄片|《種土》:竹科工程師阿仁放棄高薪,想把城市垃圾轉成有機肥料改善土壤問題,有機農夫安和哥也堅信「種土」的自然農法魅力,兩個認真尋夢的人為「種土」夢揮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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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農業不是信仰而是生活,要有家人與社群支持才能永續

作者:容原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5.1.21

容原

筆耕人生不容易,簡單原來就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