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相逢的人聽聞我因為八仙塵燃受傷,總會問「你們賠償金拿多少?」但對我來說,傷痛無法被秤斤論兩地估價。就如同近期台中捷運工安意外、台南路口車禍等事件,所有的傷痛,尤其是人為的創傷,都無法被估價,也無法因賠償而得到療癒。
近期新聞媒體報導八仙塵燃團體訴訟案後,多數人看到標題,誤以為八仙傷者勝訴、可以拿到很多賠償金。然而,事實是,即便判呂宗吉負賠償責任,他也沒有錢能賠;即便部分個別民事訴訟判八仙公司須負連帶賠償責任,然而這也僅是二審判決結果,對方律師仍會提起三審訴訟,一切皆尚未塵埃落定,更遑論取得賠償金?
再者,同樣的事件、聘請同樣的律師、以同樣的論點,何以在不同法官審判下,竟會在一二審,勝敗訴的四種排列組合都收集到了?
八仙事件倖存者,最常被問「賠償拿多少?」
做為八仙事件倖存者,每每在外遭遇陌生他人側目,顯見的疤痕,總會勾起路人好奇詢問「怎麼受傷的呀?」,待我回答是八仙事件受傷後,多半下一個問題就是「那你們賠償拿多少?」我總是不知道如何向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說明關於訴訟歷程的一切,笑而沈默,大概是我做得最多的反應了。
八年以來,每位傷友依照自己的傷勢、疤痕干擾肢體活動的程度,各自安排返院重建手術。據我所知,至今仍有傷者為了疤痕的活動度與美觀,持續進行整形、雷射淡疤等各種醫療處遇。
每年6月27日事件發生週年,我總會在臉書看到傷友們撰文抒發心情,同時也報告各自的近況。有人步入婚姻、生子育兒,有人創業賺錢、成為老闆或團隊領導者,有人返回原先職場、也有人生命與職涯轉了很大的彎。
我知道的是,每個人當年的傷、每個人這近八年來的經驗、每個人前行的路徑、每個人現在的狀態,都是如此截然不同與獨一無二。即便如今我的文字,可能也只能代表我自己而已。
記得當時的我說過:「燒傷之後復原的這條路,就很像你走在一條很黑暗、很幽深的隧道裡,然後你看不到這個隧道的底是什麼,可是你還是必須讓自己走在那個黑暗裡。」
此刻的我再回頭,我想創傷後的一切轉變,應該沒有辦法說是「復原」,因為一切無論如何都無法恢「復」到「原」本那樣。不論是皮膚留下的永久性疤痕,或是在心裡留下的永久性刻痕。
八仙傷友身心重建,像在廢墟上蓋新房,但還有一間隱藏地下室
創傷後「重建」,或許更貼近我此刻對於創傷後療癒歷程的體驗與感受。
重建,意指著創傷摧毀或損壞的原本的我,不論是我的自我的認識與認同、我的生活、我的外表和皮膚,都因創傷而顯得破碎不堪,如同遭遇轟炸後的一片廢墟。
而我們(不只是我自己,也需要眾人的支撐與資源),一起在這廢墟之中,清理掉垃圾、殘骸、碎片,重新建造上地基,往上建造新的房子。
在清理殘渣的過程中,可能被這些碎片劃破出新的傷口;在建造地基的過程中,可能會感到很吃力辛苦,淚水、血水、汗水的交織,或許就是這個階段的寫照了吧。
直到現在,我可以說,這棟創傷後重建的房子,外表看起來光鮮、空間夠大,住起來舒服、安心,我不再經常擔心房子何時會倒塌,能在其中安居。房子裡也經常有其他人造訪,我的家人、伴侶、親友、工作團隊的夥伴,一切如此恬靜溫馨。
但或許只有我本人清楚,在這棟房子底下,還有個隱藏的地下室,黑暗、泥濘、髒亂不堪,可能收拾了一部分,可能還沒,我不確定。我可能在地下室門口看過、可能踏足過,我不確定。什麼時候能把地下室打理好,我自己能自由進出、或邀請他人造訪?我不確定。
或許那個隧道內的黑暗、幽深,即便我走出隧道、沐浴在陽光裡,但幽暗仍紮根在我的心底的某個角落吧。
遭遇無常後,恐懼與無力感成為生命一部分
這個月初,我受邀到台南某國中演講,印象深刻的是,一位同學問了我:「當你出院後,開始面對大家,你有過害怕嗎?」這個提問,勾起了很多我也不知如何訴說的思緒與感受。
曾經的我害怕我會死掉、我不能走、我好不起來、我沒辦法回到學校、我沒辦法畢業、我找不到伴侶、我沒辦法當一個夠好的心理師、我沒辦法被認可我的努力、我會一直被看作可憐又值得同情的人……。各式各樣,說也說不完。
現在,我有支持我的家人、伴侶、工作夥伴,收入過得去,但我還是害怕。
害怕我瞧不起別人的傷痛、害怕我有倖存者的傲慢、害怕我的地下室被發現、害怕沒有人願意跟我一起踏足我的地下室、我怕被誤會我好了、我怕被誤會我好不了……。
其實至始至終,我可能一直都是在好了、沒有好,之間的夾縫中。只是隨著時間,這個夾縫的空間變大了,以至於我可以獲得更多的喘息。
我想害怕、無力感,可能就是遭遇無常與創傷後,生命必然存在的一部分了吧。我當然可以從我自己與其他傷者們身上看見希望、效能、力量;同時,我也真實地看見痛苦、脆弱、無力。就像太極圖一樣,一半的黑色中有一點白,絕望中有著希望,一半的白色中有一點黑,快樂中也住著悲傷。
台中捷運工安意外等人為創傷,傷痛無法因賠償而療癒
如果問我此刻最想跟大眾傳遞的資訊,大概有以下三點。
首先,不要再問我賠償跟訴訟結果啦!因為對我來說,傷痛無法被秤斤論兩地估價。
前幾天台中捷運工安意外、台南路口車禍,更之前的彰化食品工廠火災、太魯閣號事件,甚至各種性創傷倖存者;所有的傷痛,尤其是人為的創傷,都無法被估價,也無法因賠償而得到療癒。
其次,請不要帶著自以為的想像來看我。最常被說的「好可憐、好勇敢」都只是我的其中一部分,都是我,但我也不只是這樣。我不想花力氣爭辯我是、或不是怎麼樣,請把詮釋權跟話語權,交給當事人吧!
最後,若問我希望八仙事件能帶來什麼社會價值或意義,我希望能激起大眾真的開始注重安全意識的養成。意外無所不在,每當類似的事情發生,都在提醒著我,無常是生命的日常。唯有當大家都重視自己與他人的安全,這個社會才能更加友善、安全。
【延伸推薦】
紀錄片|《夢迴樂園》:八仙的傷者,平均年齡二十二歲,最小是十二歲,因此,在初期大量的個案討論裡,每個社工都是說「孩子們」——「八仙的孩子們」。經歷漫長的醫療與復健過程,八仙的孩子們,你們現在過得好嗎?
作者:簡苑玲
責任編輯:陳珊珊
核稿編輯:李羏
出刊日期:2023.05.25
台灣雲林縣人,碰巧遭遇八仙粉塵燃燒事件。
目前職業是臨床心理師,主要服務經驗創傷的青少年、成人,陪伴每位當事者依著自己的步調與位置,拓展新視野、發展新能力。在生命喜樂參半的的漫長旅程中,都能逐漸活出更喜愛的自己。